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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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罗斯托夫奉命在卜拉村村庄附近寻找库图索夫和皇帝。但是,这里不但没有他们,而且没有一个指挥官,只有各种混乱的军队人群。他催策已经疲倦的马,以便赶快越过这些人群,但他愈向前走,人群愈是混乱。在他所走的大路上拥挤着许多篷车,各种轿车,俄国和奥国的、受伤和未受伤的各种兵士。这一切在法国炮兵从卜拉村高地打来的炮弹的凄惨声中嘈杂着,混乱地骚动着。

“皇帝在哪里?库图索夫在哪里?”罗斯托夫问着他所能止住的所有的人,但不能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回答。

最后,他抓住一个兵的领子,强迫他回答。

“哎!老兄!他们早巳向前逃跑了!”那兵回答了罗斯托夫,因为什么而发出笑声,并且挣脱着身子。

丢开了这个显然暍醉了酒的兵,他止住了一个要人的侍从兵或马夫的马,开始盘问这个人。这个侍从兵向罗斯托夫说,皇帝在一小时前被人用马车飞快地从这条路上运走了,说皇帝受了重伤。

“不可能的,”罗斯托夫说,“一定是别人。”

“我亲自看见的,”这个侍从兵带着自信的嘲笑说。“我现在当然认识皇帝了,我在彼得堡;就像看见您这样地,看见过他许多次。他面色苍白的苍白的,坐在马车里。他们赶着四匹黑马多么快哦!我的天,从我旁边轰轰地走过去的!我当然认识御马和依利亚.依发内支了;我看,依利亚除了替皇帝不会替别人赶车的。”

罗斯托夫放了他的马,想要向前走。一个受伤的军官,从他身边走过,向他说话了。

“喂,您要找谁?”军官问。“总司令吗?他被炮弹打死了,在我们的团前面被炮弹打进胸脯打死的。”

“没有打死,是伤了,”另一个军官更正。

“是谁?库图索夫吗?”罗斯托夫问。

“不是库图索夫,他叫什么,——哦,那都是一样,活的人剩下不多了。您就到那里去,到那个村庄上去,所有的指挥官都聚集在那里,”这个军官指着高斯提拉代克村庄说,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罗斯托夫骑马慢步行走,不知道,他现在为了什么并且为了找谁要向前走。皇帝负了伤,战事失败了。现在不能不相信了。罗斯托夫顺了指示给他的,可以远远看见尖塔和教堂的方向走去。他为什么还要着急呢?即使是皇帝和库图索夫还活着没有受伤,他现在要向他们说什么呢?

“走运条路哦,大人,走那条路马上就会被打死的,”一个兵向他大声说。“走那条路要被打死的!”

“呵!你说什么!”另一个说。“他到哪里去?那条路近一点。”

罗斯托夫思索了一下,正向那个据说他会被打死的方向走去。

“现在反正是一样了:假使皇帝已经打伤了,难道我还要当心自己吗?”他想。他进了那个区域,从卜拉村跑走的人大都就死在那里。法军伺未占领这个区域,而受伤的和活的俄国兵早巳离开那里了。在原野上,在每一皆夏其邪的地方倒着十个或十五个打死的受伤的人,好像耕好了的土地上的肥料堆。受伤的人两两三三地爬在一起,可以听到他们的悲惨的、有时在罗斯托夫看来是虚伪的呻吟和喊叫。罗斯托夫放马驰行着,免得看见这些痛苦的人,他觉得害怕。他害怕,不是为了他自己的生命,而是为了他所需要的邢种勇气,并且他知道,他没有勇气看到这些不幸的人的景状。

法军已经停止射击这个散布着死尸和伤员的原野,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好好的活人了,但看到一个从这里骑马走过的副官,又把炮对着他,向他射出几个炮弹。听到这些咝咝的、可怕的声音,看到四周的死尸,这些见闻在罗斯托夫心中合成了一种恐怖与自怜的印象。他想起了母亲最近的信。他想,“假使她看见我现在,在这里,在这个原野上,和许多向我射击的炮,她会有怎样的感觉呢?”

在高斯提拉代克村,有从战场上进下来的、虽然混乱但大体上还有秩序的俄军。法军炮弹达不到这里,步枪射击声也很遥远了。这里每个人都已经清楚地知道并且谈到会战失败了。罗斯托夫无论问谁,谁都不能告诉他,皇帝在哪里,库图索夫在哪里。有的说皇帝受伤的消息是正确的,有的说不是的,并且这样地说明这个散布开了的错误的传闻,说,和皇帝侍从中的人来到战场上的宫内大臣托尔斯泰伯爵确实是面色苍白、惊惶万状,坐了皇帝的车子从战场上跑回来了。有一个军官向罗斯托夫说,在村庄后面的左方他看见了一个高级指挥官,于是罗斯托夫骑马到那里去了,他不再希望找到任何人,却只要对自己消除良心的不安了。走了大约三俚,经过了最后的俄军,罗斯托夫看见,在掘了壕沟的菜园旁边,有两个骑马的人对着壕沟站立着。一个人的帽上有白羽翎,罗斯托夫觉得有点儿相识;另一个不相识的,骑着美丽的栗色的马(罗斯托夫好像认识这匹马),走到壕沟前,用马刺刺了马,并且放松缰勒,轻轻地从壕沟上跳进了菜园。只有一点泥土被马的后蹄从沟边上睹落下来。他迅速地掉转马头,又跳过壕沟,恭敬地向有白羽翎的骑马的人说话,显然是劝他作同样的行动。那个骑马的人的样子是罗斯托夫觉得相识的,并且因为什么原故,不禁吸引了罗斯托夫的注意,他的头和手作了拒绝的姿势,由于这个姿势罗斯托夫立刻认出了他所哀怜的、他所崇拜的皇帝。

“但是这不会是他,独自在旷野上的!”罗斯托夫想。这时候,亚力山大转过头来,于是罗斯托夫看见了那么清楚地留在他记忆中的、可爱的容貌。皇帝面色苍白,双腮下瘪,双眼下凹;但他的容貌却更美丽、更温雅。罗斯托夫觉得幸福,确信皇帝受伤的消息是不对的。他觉得幸福,因为他看见了他。他知道他可以、甚至应当一直走到他那里去,向他报告道高儒考夫命他报告的事情。

但是好像一个在恋爱的青年,当那巴望的时刻终于来到并且他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发抖了,不能自主了,不敢说出他在许多夜里所梦想要说的话,却惊惶地环顾着,寻找帮助或延宕和逃跑的机会,现在,罗斯托夫得到了他在世界上所最巴望的时机,却不知道如何去接近皇帝,并且他想到了成千的理由:认为这是不方便的,不合体统的,不可能的。

“怎么!我似乎高兴我有了机会利用他的孤独和丧气。在这个悲伤的时候,不相识的面孔也许对他是不愉快而痛苦的;此外,现在单单是看见了他我便心发慌、口发干,我还能够向他说什么呢?”他曾在自己的想象中对皇帝说了无数的言语,现在没有一句能想得起来了。那些话大部分是为了完全不同的情况而说的,那些话大部分是预备在胜利与凯旋时说的,特别是在他受了伤躺在死床上的时候说的,那时候,皇帝感谢他的英勇行为,而他快要死,向皇帝表示他的在行动中得到证明的爱。

“况且,现在已经快是下午四点钟,会战已经失败,我怎能请求皇帝对右翼下命令呢?不,我绝对不应该到他那里去,不应该妨害他的沉思。宁愿死一千次,也不要受到他的不好的目光,不好的意见,”罗斯托夫下了决心,内心悲伤地失望地乘马走开了,不断地回顾着仍然犹豫地站在那里的皇帝。

当罗斯托夫作着这些考虑并且悲伤地离开皇帝时,封·托尔上尉偶然地来到同一的地方,他看见了皇帝,一直走到他面前,要为他效劳,帮助他步行走过壕沟。皇帝想要休息,并且觉得自己不适,坐在苹果树下,托尔站在他旁边。罗斯托夫在远处又嫉妒又懊悔地看见封·托尔热情地和皇帝说话很久,显然皇帝流了泪,用手蒙了脸,并且握了托尔的手。

“我本是可以处在他的地位上的!”罗斯托夫想到他自己,几乎忍不住他对皇帝的命运的同情之泪,十分绝望地骑马向前走,不知道他现在要向哪里去,为什么要去。

他觉得他自己的软弱是他悲伤的原因,因而他更加感到绝望了。

他本能够……不仅能够,而且他应该走到皇帝那里去。这是他向皇帝表示忠心的唯一无二的机会。而他没有利用这个……“我做了什么?”他想。于是他掉转了马,驰回他看见皇帝的地方;但是在壕沟那边现在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几辆行李车和马车走过。罗斯托夫从一个车夫口里知道了库图索夫的司令部在附近的村庄里,行李车就是向那里去的。罗斯托夫跟着他们走。

在他前面的是库图索夫的马师,牵着一匹披了马衣的马。在马师后边是一辆行李车,在行李车后边有一个老家奴步行着,他头戴尖帽、身穿羊皮袄、两腿向外弯。

“齐特,啊,齐特!”马师说。

“干吗?”老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齐特,你去摩洛齐特!”

“哎,傻瓜,呃!”老人说,忿怒地唾了一口。

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之后,这个笑话又开始了。

在下午五点钟之前,会战在各点上都失败了。有一百多尊大炮落在法军手中了。

卜尔惹倍涉夫斯基和他的军团放下他们的武器了。别的纵队,损失了大约一半的人,成了无秩序的、混乱的人群向后退却。

兰惹隆和道黑图罗夫的残余军队,混合在一起,拥挤在奥盖斯特村附近的池沼的岸上和堤上。

六点钟前,在奥盖斯特堤上只听到法军的激烈的炮击,法军在卜拉村高地的斜坡上设了许多炮位,射击我们撤退的军队。

道黑图罗夫和别人在后卫集合了几个营,向追赶我军的法国骑兵射击。天色渐渐地黑了。在狭窄的奥盖斯特堤上,这许多年来,戴着便帽的老磨工,拿着钓竿,安静地坐在堤上钓鱼,他的孙子,卷起了衬衣袖子,把银色的摆动的鱼放进水罐;在这个堤上,这许多年来,莫拉维亚人们穿着蓝外衣,戴着毛茸茸的帽子,安静地赶着他们的装运小麦的双马车,并且身上粘染了面粉,带着变白的车子,从这个堤上赶过去,——就在这个狭窄的堤上,现在,在运送车和大炮之间,在马蹄之下和车轮之间,麕集了许许多多因为死亡恐怖而面色难看的人,他们互相拥挤着,自己快要死,从将死的人身上踏过,并且互相杀死,只是为了向前走几步而被同样地杀死。每隔十秒钟,便飞过一颗炮弹,压缩着空气,或是在这密集的人群中,炸开一颗榴弹,炸死人,并且溅了血在附近的人身上。

道洛号夫臂上负了伤,和他的连里(他已经是军官)上十个兵士步行着,他的团长骑着马,他们便是全团里剩下来的人。他们被人群驱迫着,挤进了堤口,面面受挤,停止下来了,因为在前面有一匹马倒在大炮下面,人群在拖运匹马。一颗炮弹打死了他们后边的人,另一颗炮弹落在前面,溅了血在道洛号夫身上。人群拼命地前进,互相拥挤,移动了几步,又停下来了。

“走过这一百步,一定会得救;再站两分钟,一定会死,”每个人这么想。

道洛号夫站在人群中央,向堤边挤去,撞倒了两个兵,跑到遮了池面的滑溜的冰上。

“走这边!”他喊叫着,在冰上跳着,冰在他下边喳喳响着,“走这边!”他向着拖大炮的人们喊叫。“受得住!……”

冰承受得住他,但动摇着发出喳喳响声,显然是,不用说在大炮或人群的下边,就是在他一个人的下边,冰也快要破裂了。他们望着他并且向岸边拥挤,还不敢走到冰上去。团长骑马站在堤口,向道洛号夫举了手,张了嘴。忽然一颗炮弹那么低低地从人群的头上呼呼地飞过,使得人人都弯了腰。有什么东西噗咚一声跌到湿的东西里边去了,这个将军从马上跌到血泊里去了。没有人看一看这个将军,也不想扶他起来。

“到冰上去!从冰上走!走!过去!你没有听见吗!走!”在炮弹打中了将军之后,忽然发出了无数的声昔,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喊什么,并且为什么在叫。

在后面的一尊要拖到堤上的炮,拖到冰上去了。成群的兵士开始从堤上跑到结冰的池面上。在最前面的一个兵士的脚下,冰冻破裂了,他的一只脚落到水里去了。他想拔出来,却陷到腰了。附近的兵士们退缩了,一个赶炮车的兵止住了他的马,但是在后边仍然听到叫声:“到冰上去,为什么停下来,走,走!”人群中发出了恐怖的叫声。环绕着大炮的兵士们向马挥手并且打马,要它们转身向前走。马匹离开岸上了。步兵脚下的冰冻破了一大块,冰上大约四十个人,有的向前跑,有的向后跑,互相地撞沉水里去了。

炮弹仍旧有规律地响着,打在冰上,水中,而打在挤满堤上、池上、岸上的人群里的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