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松去衣架上取下一条绦来,把妮子缚了两只手,掉过屋梁去,直下打一抽,吊将妮子起去。拿起箭簝子竹来,问那妮子道:“我出去三个月,小娘子在家中和甚人吃酒?”妮子道:“不曾有人。”皇甫殿直拿起箭簝子竹,去妮子腿下便摔,摔得妮子杀猪也似叫。又问又打,那妮子吃不得打,口中道出一句来:“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皇辅殿直道:“好也!”放下妮子来,解了绦,道:“你且来,我问你,是和兀谁睡?”那妮子揩着眼泪道:“告殿直,实不敢相瞒,自从殿直出去后,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不是别人,却是和迎儿睡。”皇甫殿直道:“这妮子,却不弄我!”喝将过去。带一管锁,走出门去,拽上那门,把锁锁了。走去转湾巷口,叫将四个人来,是本地方所由,如今叫作“连手”,又叫作“巡军”。张千、李万、董超、薛霸四人,来到门前,用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从里面扯出卖馉饳的僧儿来,道:“烦上名收领这厮。”四人道:“父母官使令,领台旨。”殿直道:“未要去,还有人哩。”从里面叫出十三岁的迎儿,和二十四岁花枝的浑家,道:“和他都领去。”四人唱喏道:“告父母官,小人怎敢收领孺人?”殿直发怒道:“你们不敢领他,这件事干人命。”唬倒四个所由,只得领小娘子和迎儿并卖馉饳的僧儿三个同去,解到开封钱大尹厅下。
皇甫殿直就厅下唱了大尹喏,把那简帖儿呈复了。钱大尹看罢,即时教押下一个所属去处,叫将山前行山定来。当时山定承了这件文字,叫僧儿问时,应道:“则是茶坊里见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他把这封简子来与小娘子,打杀也只是恁地供诏!”问这迎儿,迎儿道:“即不曾有人来同小娘子吃酒,亦不知付简帖儿来的是何人,打杀也只是恁地供招!”却待问小娘子,小娘子道:“自从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往来,只有夫妻二人,亦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何等人。”山前行山定看着小娘子,生得恁地瘦弱,怎禁得打勘?怎地讯问她?从里面交拐将过来两个狱卒,押出一个罪人来,看这罪人时:
面长皴轮骨,胲生渗癞腮。
犹如行病鬼,到处降人灾。
这罪人原是个强盗头儿,绰号“静山大王”。小娘子见这罪人,把两只手掩着面,哪里敢开眼。山前行喝着狱卒道:“还不与我施行!”狱卒把枷梢一扭,枷梢在上,罪人头向下,拿起把荆子来,打得杀猪也似叫。山前行问道:“你曾杀人也不曾?”静山大王应道:“曾杀人!”又问:“曾放火不曾?”应道:“曾放火!”叫两个狱卒把静山大王押入牢里去。山前行回转头来,看着小娘子道:“你见静山大王,吃不得几杖子,杀人放火都认了。小娘子,你有事,只好供招了。你却如何吃得这般杖子?”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告前行,到这里隐讳不得。觅幅纸和笔,只得与他供招。”小娘子供道:“自从小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往,即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甚色样人。如今看要待儿吃甚罪名,皆出赐大尹笔下。”便恁么说,五回三次问他,供说得一同。
似此三日,山前行正在州衙门前立,倒断不下。猛抬头看时,却见皇甫殿直在面前相揖,问及这件事,“如何三日理会这件事不下?莫是接了寄简帖的人钱物,故意不与决这件公事?”山前行听得,道:“殿直如今台意要如何?”皇甫松道:“只是要休离了。”当日山前行入州衙里,到晚衙,把这件文字呈了钱大尹。大尹叫将皇甫殿直来,当厅问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又无证见,如何断得得罪?”皇甫松告钱大尹:“松如今不愿同妻子归去,情愿当官休了。”大尹台判:“听从夫便。”殿直自归。
僧儿、迎儿喝出,各自归去。只有小娘子见丈夫不要她,把她休了,哭出州衙门来,口中自道:“丈夫又不要我,又没一个亲戚投奔,叫我那里安身?不若我自寻个死休。”至天汉州桥,看着金水银堤汴河,恰待要跳将下去。则见后面一个人,把小娘子衣裳一捽捽住。回转头来看时,恰是一个婆婆,生得:
眉分两道雪,髻挽一窝丝。眼昏一似秋水微浑,发白不若楚山云淡。
婆婆道:“孩儿,你却没事寻死做甚么?你认得我也不?”小娘子道:“不识婆婆。”婆婆道:“我是你姑姑,自从你嫁了老公,我家寒,攀陪你不着,到今不来往。我前日听得你与丈夫官司,我日逐在这里伺候。今日听得道休离了,你要投水做甚么?”小娘子道:“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丈夫又不要我,又无亲戚投奔,不死更待何时!”婆婆道:“如今且同你去姑姑家里,看后如何。”妇女自思量道:“这婆子知她是我姑姑也不是,我如今没投奔处,且只得随她去了,却再理会。”即时随这姑姑家去看时,家里莫甚么活计,却好一个房舍,也有粉青帐儿,有交椅、桌凳之类。
在这姑姑家里过了两三日,当日方才吃罢饭,则听得外面一个官人,高声大气叫道:“婆子,你把我物事去卖了,如何不把钱来还?”那婆子听得叫,失张失志,出去迎接来叫的官人,请入来坐地。小娘子着眼看时,见入来的人:
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帖衣裳,甜鞋净袜。
小娘子见了,口喻心,心喻口,道:“好似那僧儿说的寄简帖儿官人。”只见官人入来,便坐在凳子上,大惊小怪道:“婆子,你把我三百贯钱物事去卖了,今经一个月日,不把钱来还。”婆子道:“物事自卖在人头,未得钱。支得时,即便讨还官人。”官人道:“寻常交关钱物东西,何尝挨许多日了?讨得时,千万送来。”官人说了自去。婆子入来,看着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却是怎好?”小娘子问道:“有什么事?”婆子道:“这官人原是蔡州通判姓洪,如今不做官,却卖些珠翠头面。前日一件物事叫我把去卖,吃人交加了,到如今没这钱还他,怪他焦躁不得。他前日央我一件事,我又不曾与他干得。”小娘子问道:“却是什么事?”婆子道:“教我讨个细人,要生得好的。若得一个似小娘子模样去嫁与他,那官人必喜欢。小娘子你如今在这里,老公又不要你,终不然罢了?不若叫姑姑说合,你去嫁了这官人,你终身不致耽误,挈带姑姑也有个倚靠,不知你意如何?”小娘子沉吟半晌,不得已,只得依允。婆子去回复了。不一日,这官人娶小娘子来家,成其夫妇。
逡巡过了一年,当年是正月初一日,皇甫殿直自从休了浑家,在家中无好况。正是:
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
自思量道:“每年正月初一日,夫妻两个,双双地上本州大相国寺里烧香。我今年却独自一个,不知我浑家哪里去了?”簌地两行泪下,闷闷不已。只得勉强着一领紫罗衫,手里把着银香盒,来大相国寺里烧香。
到寺中烧了香,恰待出寺门,只见一个官人领着一个妇女。看那官人时,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领着的妇女,却便是他浑家。当时丈夫看着浑家,浑家又觑着丈夫,两个四目相视,只是不敢言语。那官人同妇女两个入大相国寺里去。皇甫松在这山门头正沉吟间,见一个打香油钱的行者,正在那里打香油钱。看见这两人入去。口里道:“你害得我苦,你这汉,如今却在这里!”大踏步赶入寺来。皇甫殿直见行者赶这两个,当时呼住行者道:“五戒,你莫待要赶这两个人上去?”那行者道:“便是。说不得,我受这汉苦,到今日抬头不起,只是为他。”皇甫殿直道:“你认得这个妇女吗?”行者道:“不识。”殿直道:“便是我的浑家。”行者问:“如何却随着他?”皇甫殿直把送简帖儿和休离的上件事,对行者说了一遍。行者道:“却是怎地!”行者却问皇甫殿直:“官人认得这个人吗?”殿直道:“不认得。”行者道:“这汉原是州东墦台寺里一个和尚,苦行便是墦台寺里行者。我这本师,却是墦台寺里监院,手头有百十钱,剃度这厮做小师。一年以前时,这厮偷了本师二百两银器,逃走了,累我吃了好些拷打。如今赶出寺来,没讨饭吃处。罪过这大相国寺里知寺厮认,留苦行在此间打化香油钱。今日撞见这厮,却怎地休得!”方才说罢,只见这和尚将着他浑家,从寺廊下出来。行者牵衣拔步,却待去捽这厮。皇甫殿直扯住行者,闪那身已在山门一壁,道:“且不要捽他,我和你尾这厮去,看那里着落,却与他官司。”两个后地尾将来。
话分两头。且说那妇人见了丈夫,眼泪汪汪,入去大相国寺里烧了香出来。这汉一路上却问这妇人道:“小娘子,如何你见了丈夫便眼泪出?我不容易得你来。我当初从你门前过,见你在帘子下立地,见你生得好,有心在你处。今日得你做夫妻,也非同容易。”两个说来说去,恰到家中门前。入门去,那妇人问道:“当初这个简帖儿,却是兀谁把来?”这汉道:“好叫你得知,便是我叫卖馉饳儿的僧儿把来你的。你丈夫中了我计,真个便把你休了。”妇人听得说,捽住那汉,叫声屈,不知高低。那汉见那妇人叫将起来,却慌了,就把只手去克着她脖项,指望坏她性命。外面皇甫殿直和行者尾着他。两人来到门首,见他们入去,听得里面大惊小怪,抢将入去看时,见克着他浑家,囗性命。皇甫殿直和这行者两个,即时把这汉来捉了,解到开封府钱大尹厅下。这钱大尹是谁?
出则壮士携鞭,入则佳人捧臂,世世靴踪不断,子孙出入金门。他是两浙钱王子,吴越国王孙。
大尹升厅,把这件事解到厅下。皇甫殿直和这浑家,把前面说过的话,对钱大尹历历从头说了一遍。钱大尹大怒,叫左右索长枷把和尚枷了。当厅讯一百腿花,押下左司理院,叫尽情根勘这件公事。勘正了。皇甫松责领浑家归去,再成夫妻;行者当厅给赏。和尚大情小节,一一都认了:不合设谋奸骗,后来又不合谋害这妇人性命。准《杂犯》断,合重杖处死;这婆子不合假装姑姑,同谋不首,亦合编管邻州。当日推出这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法场上作了一支曲儿,唤作《南乡子》:
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摸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囚示万民。
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观世音。护法喜神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