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我的36岁生日。我没有惊动任何人。生日本身没有意义(即使所谓“正生”,也只是一个数学上的意义),只有获得某种新生喜悦的生命才有意义。但是父母、妻子照例比我自己还记得。他们好几天前就准备起来了,这当然是指心理准备,散生嘛。
父亲本说家里正在栽种油菜,不一定来,但还是从几十里外的老家赶到我工作的学校,转了两趟车,只带来一样“礼物”——母亲煮好的鸡蛋,顺便为我带来了一本他用过的词典。在我这玩了大半天,今天回去,电话中说转了三趟车。
印象中,第一次独在异乡过生,第一次通过无线电波收到妻子的生日祝福。因此作文以为纪念。
生日吃煮鸡蛋,是父母延续了三十几年为我们兄弟贺生的惯例。无论在家境贫困的岁月,还是在经济宽裕的近些年。无论是我们两兄弟成家之前还是之后。我的妻子、弟媳,我的女儿、儿子,两个侄儿,陆续的也都遵循了这一惯例。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父母亲自己过生日是否吃过煮鸡蛋?印象中没有过。这又几乎没有什么原因可讲。自成家以来,我们有了给父母过生日的习惯,我们的礼物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红包,事实上,也被父母退还了,而且是加倍,开始是二倍,后来是三倍、四倍——8/2=4。这笔数学算式是我刚刚得出的。
昨天生日的又一个第一次——不快乐。本以天冷为托辞,让花甲开外的父亲别来。但电话那头说,他可以多穿些衣服。近段日子以来,我一直处在庸人自扰之中——并非如汉代无名氏那样“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亦非像亚圣孟子那样为“死于安乐”而“生于忧郁”,那是先天下之忧,伟人之忧,我只是为一己(充其量是一家)之生计而忧。我的庸人之忧眼看有恶性循环的趋势:越忧越糟,越糟越忧……因此作文以求安宁。
我无法“生日快乐”,是因为我“对不起”生日。昨天只标志我混过了匆匆人生中的又一年。打去年走过人生的中间站——35岁(七十古稀,我的八位爷爷中只有一位活了个七十出头),我对人生的最大感受就是“短暂”,紧挨着的感受是“无聊”。无聊的时光一般令人感觉漫长,在我,后者决定了前者。
我还有多少个可以混过的生日?这个不成问题的问题终于如同一本沉沉的满目生僻的古汉语典籍摆上了我的案头,我又实在拿不出一字一句咬嚼的书虫的耐心!我从来没有如此的失掉人生最起码的自信力,如同连鲁迅先生也无从庇护的某些“中国人”;我从来没有如此的寄希望于宿命,祈望命运之神快些交给我“朝闻夕死”的某个时刻!
昨天没有招待好父亲,让他与我同吃单位的食堂饭,好在父子同心,没有什么尴尬。要好的同事虽然笑话我的寒碜,但也认为父亲不会在意。物质不能完全决定精神,在精神层面,我尽量满足了父亲的需求,除了必要的工作和应酬,我一直陪着他闲聊,到外边散心。虽然说不上是谈心,都是些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的事。我没有觉得有与父亲交心的必要,因为从小以来我听过他的教训实在太多了。年迈的父亲大概也终于感到了这一点,没有再像我做学生时他来看我时那样叮咛声声,并且表情凝重。虽然我能够从他的闲话中间或领会到他不减当年的挚情。他在欣慰的同时也一定感受了我潜伏的抑郁。父亲是一个比我乐观而且坚强的人,一想起这点,他昔日待我的严厉、苛刻或者还有别的不好都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在我们的家庭遭遇的各种风浪中所显示的礁石一般的峥嵘,灯塔一般的温暖。这一记忆必将延续到我生命的最后,而我能够把这令人鼓舞的记忆传承给我的儿女吗?我仍然没有自信。
我又发现了记忆中的一个第一次——陪父亲散步。不只是在校园内外,还特地乘车去了父亲早就想去的附近的王船山故居。同事小吕自告奋勇为我们当向导。亲情与友情的联袂相携使我一时远离了人生战场的硝烟。船山故居我曾去过两次,第一次随意而去,满足了好奇心;第二次是陪领导,走马而已。本次去,印象深而且感触多。此文中我只想提及故居侧旁的那棵千年古藤,被三百多年前的船山先生所命名的“藤龙”。小心翼翼的踮过长了青苔的石板路,绕过几棵丛生的灌木,古藤即在我们仰视的目光之上神龙活现,虽然是冬天,它无法向游人展示生命的绿色,但是它的筋骨却因此更加分明,那一条条沿着生长的方向延伸的深浅不一的沟壑即是它不屈的力量的见证。它一前一后横跨、缠绕着的是小树丛中两棵最大的年龄同在四百年以上的黄连木,其主干之粗与两旁的古树无异。一时,我想不出究竟是黄连木向藤伸出了坚强的援臂,还是藤向黄连木发动过顽强的进攻;究竟是黄连木有了藤的缠住而幸存,还是藤多亏了黄连木的支撑而长寿。随后过来的讲解员为我解决了疑惑:原来他们一直唇齿相依,互爱互助,分担风雨,共谋阳光,以至于今,一起捱过的沧桑岁月铸就了他们这份伟大的感情。这份情感没有名字,也无所谓来之不易,因为纯属自然所赐,如果强为之名“亲情”、“友情”“爱情”甚或“恩情”之类,实在是并不强大的人类的牵强附会罢了。又由藤龙的名字想起了船山夫子,他曾因筑庐隐居于此,相伴藤龙17年,直至仙逝,到此一游的旅人都不难想象这样一幅画面:劳动读书写作之余的姜斋老人,常常会信步至此,或伫立于藤下,发思古之幽情,或像他与我们共同景仰的古人陶潜那样,抚孤藤而盘桓。或许,只有这生命力极强的虬龙一般的古藤才是真正可以抚慰他的知音,才让这位饱经国恨家愁九死无悔的前朝贞臣找到灵魂的归宿。我们甚至可以相信,若非这棵酷似大汉民族象征的“真龙”的古藤,以及神似先生笔下心中那“嘶且惊”的战马的巨枫(故居门前另有一棵被船山命名为“枫马”的古枫,可惜因护理不及,已于几年前坏死),他怎么可能甘奈孤贫、皓首穷经?又怎么可能向后人捧出八百余万言的心血文字?如今,圣贤早逝,枫马已嘶,唯有藤龙寄古木而暂存,而我也有幸假藤龙穿越历史的烟云而与这位家乡的先哲对语人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在大自然的神力面前,我们大可不必吟诵“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南北朝文人庾信《枯树赋》)的悲歌,所有的生命既是主人也是过客,既是宠儿也是牺牲,生死来去,生命永远植根自然之神的怀抱。“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明代奇人袁了凡《了凡四训》),生存的每一天其实都是生日,一切原本可以重新开始。刚刚有一位忘了我生日的昔日好友发来信息:昨日生日快乐!我先是哑然,此刻却也能够欣然受之了——重要的是我今天仍能够感到她传递的快乐,那么又何必分出今日昨日呢,今天会很快变成昨天,时间永远无始无终而又永远年轻!
故居前巧邂了我原单位的一位女性领导,因为共仰藤龙的缘故,我很自然的邀请她合了影。随后她甚至让我为她的朋友们讲解一下藤龙的来历,局促之下我只好闪烁敷衍,辜负了她的盛情与赏识——她不知道我的灵感只有在静寂中才能被点亮。自然也为父亲摁了一下快门,只一下指,一看,效果还不错,其实主要是父亲本人的功劳——几乎每回照相,他都真的有些龙马精神呢。
一天来,一直在思考藤龙的长寿之谜,讲解员的说法无疑是科学的。但是我毋宁相信藤龙本身蕴藏着的自然的灵性,要不既不好理解它以藤的身份跻身古木之列的奇观(据云在国内绝无仅有,中央已下拨专项保护资金),又如何解释它酷似腾空蛟龙的身姿?
故居的游人,一些是冲着船山先生之名去的,一些则仅仅因为神奇的藤龙而往。来客中既有雅人墨客,也有官员商贾。既有淡泊人生之高士,也有势利攻心之凡俗。但晤对先哲英灵、领略古木生气,我想,谁都应该能够回归一趟自然的故乡,还原一次本真的自我,感受到生命的艰难、凛然与神圣。
(原载2010年《船山·衡阳纪实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