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行止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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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铁树马根驻诗心 ——品彭国伟老师《小草微吟》

彭国伟先生是我二十多年前中学时代的恩师。分别近十余年后,我曾经专门在一篇叫做《恩师》的散文中深情回忆过他的谆谆教诲;又近十年后的几年前,我们终于取得了联系——因为文学的纽带关系。一直来,我感谢文学,只是因为文学让我拥有了一大批与彭老师一样的永远的良师。

逐首捧读完恩师的首部诗集——《小草微吟》,感触很多,比如在学生时代即强烈感受的他的认真,在其诗词之造语精工中处处见证。再比如其诗咏史入木三分,议政鞭辟入里,决不学“老干体”泛泛而谈……但这篇小评中我更想说的不是诗歌本身,而是它的外延:诗歌精神,或者说诗心。

言为心声。诗呢,我认为是一颗超拔流俗的心灵——诗心,吟唱出的生命乐章。恩师此著,时间跨度达半个多世纪(1958年——2010年),从弱冠到古稀,如果说这段年华是一段锦绣,那么恩师的这部诗集无疑是一把锦瑟。东坡有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普通人忙于生计,即使有一颗诗心,也会淹没于岁月的风尘。而彭老师无疑值得我们大家击节庆贺——只要我们翻开先生的这部诗集,都可以看到一把收藏完好的锦瑟,取而弹奏,从它的每一个琴键中发出的铿锵之声,如刃锋新发于硎。

红旗漫卷的建国初期。作者作为湖南一师的学生参与祖国大动脉之一京广复线的修筑,那无数国人争当愚公战天斗地的场面,还有哪一种形式比诗歌更能记录呢——“红旗翻浪卷东风,扛日挑星筑巨龙,战鼓声中河岳改,天兵十万显神功。”拟人、比喻、夸张、描摹等一系列修辞的运用,如同一场漂亮的闪电战,一眨眼的功夫,那段已被今人遗忘的激情燃烧的岁月仿佛得以还原。

动荡不堪的文革时期。作者住房被造反派中的不良分子趁其离校砸毁,避居同事家,次日即以诗记之——“满地狼藉铁锁销,春节离校祸三遭。邪乘板荡疾刚正。阴伎惜乎属鼠枭。”嘲讽与调侃,立现智者的优越与仁者的磊落。

波涌浪阔的改革时期。作者欣喜于光秃如麻癞的山乡巨变:“磅礴万里苍苍海,四十年前麻癞山。但坐炊烧柴火免,森森盛意报人寰。”末句既是拟人的描写兼抒情,更是揭示人与自然和谐之哲理的警句,一位爱乡恤民的人民诗人形象跃然纸上。

我还曾在一篇《念叨,穿越国土》的文字中念及彭国伟老师:“他如今年届古稀,仍旧在孜孜不倦从事着自谑为世上最廉价的劳动:诗词创作。也许他从事文学与我一样只是业余的,但我说他是一位真正的诗人。”梁实秋曾说,一个人如果白发苍苍,还能如热恋的青年写相思一样诗兴不减、毫端蕴秀,那么,他是诗人。诗人的起码标尺是将诗歌作为生命的载体,如春蚕,生命不休,诗思不尽;如蜡炬,能量尚存,诗泪不干。而彭老师还不止此。或许正如作者自序所坦言:但愿追随“无利无名,唯有无声奉献”的马根草。是故纵观《小草微吟》,不仅不见“子规啼夜月”之类的自伤身世,即便是“天凉好个秋”的半吐抑郁,亦寻不出蛛丝马迹。诗人虽少有“大江东去”、“铁马冰河”之类豪言壮语,然观其写景状物抒情,处处可见船山精神陶铸而来的贞固节操与气势:“环球斯地赤。赤地是峰高。烟雾锦岩失,翔龙卷云涛……”这首咏丹霞山的诗作与船山的相关诗内核何其相似:“春涉巴丘湖,秋登楚王台。广风吹千里,飞云卷黄埃……”高迈壮阔的景象的背后,都昂立着一位威武不屈、上下求索的抒情主人公。“气矜三楚国,神带九秋霜。整翮聊烟水,回翔岂稻粱。”船山笔下清贞孤傲的平沙落雁形象,也是我眼前心中恩师形象的生动写照。小异之处是,身处和平年代的彭老师自然更关注百姓的居业安乐。《马根草》可谓这一主题下的代表作:“俯身茵地弗攀附,雨打冰摧益毅强。犁地耕牛凭啃踏,护堤唯盼谷盈仓。”令我惊讶钦敬的更有《阳台铁树》,作者将自家阳台一棵十几年之久的铁树视为知己,赞誉由衷:“铜躯铁叶壮琼垓,湿燥炎凉总护宅。”作为先生忘年交的我立时有悟:先生正是这样一株任凭风吹雨打不变颜色的铁树!要不是顾念先生谦虚的另一面,我真要劝说先生更此诗集曰《铁树吟》了。先生如今桑榆葱茏,然而早岁壮年却历尽险阻备尝炎凉,诗集让我看到的是其不屈背影与深烙履痕的诠释。

细品诗集,我最惊奇的是先生1971年(我出生的前一年)作于工作单位衡阳县五中(我如今的工作单位)的一首:“心暖霜宵暖,灯明星不明。凿石船岭(船岭,五中近旁一小山)瘦,筑拱古洲通。芦悦苗条舞,波欢涟漪腾。春来新绿笑,秋后菽粱丰。”听先生说过,坐落船山故居近旁的衡阳县五中是他一生工作时间最长的单位,几乎占据了他最宝贵青春的多半,因而最值得他怀念。此诗集与五中有关的诗作也最多。上述这首与我四年前刚到五中任教时首赠他的一诗“不期而遇”:“月满心亦满,秋风携春风。船山已杳霭,井泉独钟洪(洪,五中坐落的洪市镇简称)。天柱山未老,蒸江水常青。每思彭夫子,扶我上九重。”这两首诗,首联形式如出一辙,颔联颈联又分别都涉及地名船(岭)山、蒸水。我笔下的“春、秋”是对先生的感激,先生的“春、秋”呢,自然可以看作是对我的祝福了。再要说巧的是,连我的本名胡国繁,也与先生大名有关联。莫非四十年前,命运之神就安排好了,我也必需步先生之足迹,来船山家门口的这一学府修炼一番?先生自然又和了我一首:“船山破雾高,天柱沐晖青。泉水深犹冽,江流远更洪。纳川成浩荡,载舸御长风。胸有夫之志,扶摇上九重。”其殷殷关切之情可掬。当年风云诡谲,先生藉诗歌之精神,不减豪迈本色。如今阴霾殆散,先生意气自当如少年风发,乃至于晚辈学生的我竟然感到先生可畏!我感怀这段历史的默契,时代更迭,数十载光阴不过走马而已,然而缘分往往就在交臂而握的偶然中惊艳如昙花;我感激先生与我的生命轨迹的这一暂短的重叠,在这一刻,我们共同翻阅历史的沧桑,也因而更珍惜这大有可为的盛世;我感谢命运交给我与先生相承的这一份文化血脉,这条血脉无疑又同属于我们共同的湖湘文化乃至中华文化之大血统……还有,其实不知多少次,我的潜意识中,也将自己幻化成先生笔下的铁树马根,那些不计其数的片刻的凝神遐思,固然不及三百多年前,我们共同的圣贤诗人船山先生晤对枫马藤龙时激荡于心中的浩气。但是,我觉得,既然低矮的铁树、匍匐的马根也能留驻一颗长青的诗心,这也就足够了。

(原载2012年2月2日《衡阳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