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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幽幽七里香(4)

沿途,是连绵不绝的山。天空很低,匍匐在山的上面。白的云朵,在山巅之上,不紧不慢散着步。山下有房,土黄色,如卧着的大黄狗,安静着。房上插旗,有一面旗的、两面旗的、三面旗的。一般人家插一面旗,表示信教。插三面旗的人家,地位最为尊贵,是家里出了活佛或有得道的高僧。那些旗,迎风猎猎,像夕阳下守望岁月的老人,神秘、安宁。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去虎跳峡。老远就听到水声咆哮,似万马奔腾。有木台阶下到峡底。曲里拐弯处,藏人小孩在摆摊,卖一些藏饰品,珠啊银的。看似不过六七岁的样子,递物数钱,却麻利得很。下到谷底,水流湍急,溅起的水花,白花朵般的,在礁石上硕大无朋地开着。有的来不及开花,干脆“唰”一下,冲过礁石去,作激流奔涌。大家忙着拍照留影,一边是自然千万年的欢唱,一边是人类匆匆的足迹。我想,能把匆匆的脚步,印入自然的千万年里,作一刻停留,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吧。

目光沿峡谷向上攀升,层峦叠嶂,有细若游丝的一道线,悬在半山腰。据说那是当年的茶马古道。康巴汉子就是沿着这条道,用马驮着茶叶和药材,去换取外面世界的布匹和盐。他们用脚,在岩石之上,踩出一条生命之路,蜿蜒于崇山峻岭中。千百年过去,那些康巴汉子,已沉睡在历史的长河里,却把一种精神留下了,和山川河流一起,成为永恒。

后来我们去草甸骑马。马是被驯服了的,它们驮着游客,慢悠悠散着步,很逍遥。十块钱可以溜一圈。有藏族小孩跑过来,抱着小羊,要求我,“阿姨,和小羊拍张合影吧,十块钱,随你怎么拍。”我抚抚他们黑黑的小脸蛋,问:“怎么汉语说得这么流利呀?”他们很骄傲,说:“我们老师教的,我们老师是丽江的,我们在学校学汉语。”我和他们合了影,我给他们十块钱。他们欢天喜地,一个劲儿说:“谢谢阿姨。”我却有些惆怅。我站在草甸边,望远处的山、远处的房,我很想知道,那里的平静,是否也被打破。

去藏民家。旅游车一直开到藏民家门口,早有藏人在门口迎着,端着酒杯,唱着歌,给游客们献哈达。上楼,在大厅里一排一排坐下。面前的长条桌上,摆着倒好的酥油茶,还有青稞面。游客可以边喝酥油茶,边学做奶酪。藏歌唱起来,藏舞跳起来,这是表演的热闹,是上了妆的,离原汁原味远了去。但大家还是兴致颇高,一屋的人,把地板跺得“咚咚咚”的,跟着藏民们齐声说,扎西德勒!声震屋宇。

谦谦君子

我们能做的,就是记着他的好,并尽量使自己变得美好起来。

他躺在床上,盖一床旧的棉布花被,花被上盛开着大红的牡丹。年代久了,牡丹的大红色,已显黯淡。这让我有些恻然,他是那么一个讲究格调的人,盖这样的被子,怕是有违他的意愿。再一想,他亦是个旧式的人,遵守着旧式礼法,有谦谦君子之风。那些消失掉的古朴寻常,也许正是他所坚守的。遂稍稍心安。

房间向阳。天气晴暖,都听得见春天在窗外走动的声音了。我在来时的路上,看到一两枝小黄花,挣脱人家的铁栅栏,探出半张脸来。是早开的迎春花。野鹦鹉也出来唱歌了,还有画眉和黄鹂鸟。

春天真的来了,他却看不到这个春天了。

师母说,他已六天粒米未进。昨夜哼哼了一夜,哼得人心里揪揪的。他这里,都烂了肿了。师母抚抚腹部,轻声告诉我。

肺癌。医生曾说,他至多只能再活三个年头,他却硬撑了五个年头。精神气好的时候,他坐在阳台上,翻从前的学生录,和毕业照。也翻一些学生的来信看,看得都能倒背如流了。教室里,一届一届的学生,哪些人坐哪个位置,他都记得。

他常念叨你,常指着报纸上你的文章跟我说,那个女孩好啊,吃得了苦,从乡下步行几十里路,到街上来上学。

他说你不大爱说话,说你用功,别人在玩耍,你一个人跑去学校门口的小河边,把书读。

他托人打听过你,还一直发着狠说,要去找你。

他把你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都给剪下来,收着了。

你看,这里都是呢,八十多岁的师母说到这儿,拉开床边五斗橱的一个抽屉,让我看。满满一抽屉,竟都是我文章的剪报。

师母又拉开另外一些抽屉给我看,这个放着一届一届的学生录和毕业照,那个放着天南地北的学生写来的信。

他呀,把这些看得像他的命根子。师母看着躺在床上的他,泪在眼眶里打转。而他,早已陷入半昏迷。整个人看上去,像薄薄的一张纸,那么轻,那么小。

他教我们的时候,六十好几了。本已退休在家、安享晚年的,但因学校缺语文老师,他就又回到学校。

他见人一脸笑,没有老师的威严,一点儿也没有。没有一个学生怕他,当面背后,都称他,老头子。有时至多在老头子前面,加上他的姓,陈。陈老头子——我们这么叫。他也不恼,看见我们,依旧笑眯眯的,和蔼温润。

他家住老街上。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巷道,小蛇般的,蜿蜒在老街上。两边各站一排黛瓦房,都是木板门、木格窗。他住在其中一幢黛瓦房里,小门小户的,外表看上去,跟其他人家别无二致,内里的摆设却大不相同。有一两回,下了晚自习,我伴着住在老街上的同学回家,走过他家门口,看到有灯光映着木格窗,像水粉洇在宣纸上。我们趴在木格窗上,朝里张望,看到满屋的字画。一排书架倚墙而摆,满满当当的,全是书。灯光晕黄,他在那晕黄的灯光下,挥毫泼墨。窗台边,一只肚大颈长的白瓷花瓶,里头插菊,静静开。

他的毛笔字写得好,那时我们并不觉得。也是到多年后,听人提起,人表示敬仰,说,那个陈老先生啊,毛笔字可是当年老街上一绝的,笔力深厚浑圆,一般的书法家远远不及。

他对诗词歌赋也颇有研究,会写古诗。他有时写了,念给我们听,我们也不觉得好。也是到多年后,听人提起,人表示仰视,说,那个陈老先生啊,写得一手好的格律诗,才华非凡。

他还唱得一口京剧,铿铿锵锵,中气十足。学校搞元旦文艺会演,他上台唱,听得我们忘了他的年纪,只拿他当英俊少年郎。我们在台下,拍得巴掌红。

他的课上得不算好,话语碎碎的,往往一句话,要重三倒四讲好多遍。教案被他圈得密密麻麻,上课时,他把教案凑到鼻子底下去,与其说是“看”,莫若说是“闻”更贴切。他“闻”着一本一本的教案,讲读“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我们都爱上他的课,因为,不用端庄严肃,不用假装听话。我们想到什么问题,尽可以站起来问,也可以在课堂底下随便讨论。不高兴听讲了,还可以看看课外闲书。我有好多的课外书,都是在他的语文课上读完的。他不反对,甚至是支持的。要多读书啊,他拿我做榜样,鼓励全班学生读闲书。

老头子人好,这是我们的共同评价。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他姓陈,名光明,是老街上出了名的谦谦君子。整天一件藏蓝色中山装,风衣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上。个子中等,清瘦着,待人接物,礼数周全。三岁小娃娃跟他说话,他也是认真庄严地听,认真庄严地回答,一双小眼睛,在玳瑁边框的镜片后,闪闪烁烁。我那时觉得,他那双眼睛特像星星。这比喻一点儿也不特别,但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着的。

他走路腰杆笔直,却又时常要弯下腰来,路上掉的纸屑、烟头、石子、碎玻璃啥的,他都一一捡起来。他走过的一路,身后必是干净的。

他爱喝茶。办公桌上,一把紫砂壶里,终日泡着茶。他有滋有味地呷上一口,在我的作文后写评语:只要持之以恒,他日必有辉煌。

他不知道,他随手写下的这句话,是闪着金光的。它照耀了我这么多年,在我想妥协的时候,在我想懈怠的时候。

偶一次,我大起胆来,跑去他家问他借书。他笑眯眯迎我进去,满架的书,任我挑。等我抱着一怀抱的书,跟他告别,他竟送我出来,一直把我送到巷子口。

他亦是不知道,他的这一举动,对我的影响多么大。乡下孩子,家境清寒,自卑是烙在骨头里的,我走路都是低着头的。他的尊重,让我有了做人的尊严华贵,我原来,也是可以昂着头走路的。

我受过他的恩惠,一本新华字典。

那时,我是买不起那样的“大部头”的。

他送我一本,说是奖励我的作文写得好。

我以为是真的,心安理得地收下,自个儿觉得挺自豪的。

毕业多年后,当年的同学遇到,聊起他,我始才知道,当年他的“奖励”,只是一个幌子。他通过这样的“幌子”,奖励过不少家境困难的孩子。有同学的学费是他“奖励”的;有同学的衣物是他“奖励”的;有同学的饭钱是他“奖励”的;有同学的文具用品是他“奖励”的。

他送走过四五十届学生。到底有多少学生受过他的恩惠?怕是数也数不清了。我们能做的,就是记着他的好,并尽量使自己变得美好起来。

他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学生,正风尘仆仆地往他这边赶。师母红着眼睛说,谢谢你们,没有把我家老头子忘掉。这句话,勾出我的泪。我俯身叫他,陈老师,陈老师。师母也帮着叫,老头子,老头子,你知道谁来看你了吗?是你一直念叨的那个女孩呀,是丁立梅呀。

听到我的名字,他似乎有了反应,紧闭着的双眼,微微睁开一丝缝。

那一眼的光照里,有星星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