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秦岭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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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陕北油气田—上帝给贫瘠的补偿(2)

长庆油田采气二厂厂长李天才,从小生长在榆林,负责管理该厂的天然气开采和输送。这个老石油非常风趣。离开榆林的头天晚上,我去拜访他,首先问了个非常业余的问题:“咱们的石油还能开采多少年?”

他笑答:“这不好说。从前电影《创业》里宣布,我们已经把贫油的帽子扔到太平洋了。可那时候用量小啊。现在各方面需求增长那么快,我们只好又把贫油的帽子捡回来戴上了。”

当然,李厂长的专业还是天然气。在他心目中,陕北的天然气又多又好,而且距离东部经济中心近,“运输方便又省钱”。1989年天然气才在靖边崭露头角,但8年之后,靖(边)西(安)线、陕京一线便相继建成投产,开始向古城西安和首都北京输送天然气了。

2002年,西气东输工程开工。输气管道西起塔里木盆地的轮南,东至上海的白鹤亭,全长约4000公里,设计年输气能力为120亿立方米。至2003年10月1日,工程东段从靖边至上海全长1485公里的管线先行建成。于是,从靖边开始,陕北的天然气发挥了距离近的优势,以“先锋气”的身份率先进入了大上海的千家万户。

陕北的天然气不仅仅在西气东输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它还维系着北京的环保和温暖。在上世纪80年代,北京还是世界上烧煤量最多、大气污染最严重的首都,位居世界十大污染城市第9名,空气中各种有害颗粒物含量是东京、纽约的7倍。

1997年始,陕京一线从靖边把天然气输送到了北京。那一年,北京对天然气的年需求量不过3亿立方米。洁净能源的使用给北京找回了几个久违的蓝天,政府和市民皆大欢喜。2004年11月至12月,政府下决心把北京四环路以内的锅炉全部“煤改气”,进一步控制煤炭的使用,以确保空气质量。偏偏那年京城遭遇了19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于是天然气需求猛增至25亿立方米,引发了一时间被一些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气荒”。

“媒体总是有些夸张的。你想想,用气量总是有谷峰波动的,这就要求有充足的储备。”李厂长解释道,“陕京二线2005年冬季前就竣工了,这条管线能输送天然气120亿立方米。因此,无论如何这种情况再也不会出现了。”

第二天,我离开了榆林。虽然有李厂长的保证,但是后来查阅到的一些数据让我万分感慨。从靖边出发的各条输气管线设计年输送能力已超过200亿立方米,但整个长庆2010年的天然气年生产目标不过130亿立方米,这是否意味着近四成的管线不得不空置?难怪一位专家说:“这怎么可能不‘气荒’?如果没有‘气荒’,北京为什么还要再从别处调拨天然气?”

车子驶上了包头至茂名的高速公路,途经靖边,南下延安。这条连接南北的交通枢纽,是不久前刚刚全线贯通的,双向六车道,非常的现代化。从榆林至西安,以前需要走十几个钟头,现在仅需6个多小时了。

车子顺毛乌素沙漠南缘,沿着古长城和秦直道的大体方向,越过古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那条无定河,掠过曾建立过大夏王朝的统万城遗址,靖边就在眼前了。那里有中国最大的天然气净化厂,高塔林立,管道交错,那里有一条条写着“靖西线”、“陕京线”、“西气东输”的黄色管道在向东、向南甚至向北延伸、延伸。

据资料,榆林至靖边还有一条重要的管线,全长118公里。这条管线穿过流动沙丘较多的毛乌素沙漠,连接了长庆的采气一厂和二厂,以及长庆与美国壳牌公司合作项目的作业区域,同时直接贯通了陕京一线和二线。

生态忧伤:能源大开采的反思

开车的小伙子是榆林府谷人,家住黄河边上。府谷的煤炭让当地一些人发了财。传说某煤老板文化程度不高,原先是卖豆腐的,花8000块钱收购过一些煤窑,后来煤炭紧缺,煤价上涨,卖了些煤窑,便成了千万富翁了。言辞之间,小伙儿对此充满了羡慕。

传说可能有些水分,但我也知道不少类似的故事。中国东西部发展有差距,在陕北能源基地也是贫富不均,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也有专家认为,中国资源分布东贫西富,而生态却是东优西劣。因为资源是国家的,结果煤、油、气等都被东部拿走了,如果西部没有相应地富起来,得到的只是生态恶化,就太不公平了。

这一带能源的大开采,表面上是热火朝天、欣欣向荣,但整个鄂尔多斯盆地建起了数以千计的气井站、上万口油井和最大的露天煤矿。在环保领域看来,地表早已“千疮百孔”。这方面我曾看到一些数据:近10年间,陕北26万亩植被遭到了破坏,每年排入黄河的泥沙增加了3000多万吨。夏季一场暴雨过后,包头到神木的铁路多处被毁,乌兰木伦河上刚刚建成的大柳塔公路桥涵被沙石掩埋了5米。

遐想中,车子顺着延河的流向,到了距延安城约10公里的河庄坪。从高速公路延安北站出口,调头回来即是中国石油长庆油田的采油一厂基地,有上万人的生活区规模。厂长苏志峰豪华的办公室里挂着几张精美的地图,接受采访时,他常常站起身来,让我去看墙上的探明储藏图表、开采规模和分布区域等。

这次出发采访前,我曾听说2006年7月,“油耗子”在靖边造成了一次大的泄漏事故。巡线员在靖边海则滩乡柳树湾林场附近巡查时,突然发现从一处管线上冒出一团团气雾,紧接着一股浓烈的汽油味扑面而来。后来,经公安部门现场勘查,泄漏点是不法分子为了偷油,将输油管壁割出了一处长约2厘米的缝隙。我知道,靖边南部山区是较为集中的石油采集区,长庆油田和延长油矿的数千口油井遍布其间。“油耗子”不仅偷油卖油,而且建立了据点。那些据点一只大罐就能存近40吨油,平均两三天就能收满一罐。收购价格从每吨1400元至2000元不等,而售价达每吨3000元左右。

盗贩原油不仅造成极大的安全隐患,而且严重地污染了土地。就此,我请教苏厂长解决这种污染的途径。

“一袋原油就能换一袋大米啊。这里的许多农民还真就是靠这个为生的。”苏厂长坦然答道,“因此,虽然政府对盗贩原油打击严厉,但还是屡禁不止。按规定,无论是什么原因污染了土地,都得由开发方治理,这是一件耗费巨资和时间的事。”

“其实我这次特意安排到这里采访,,就是因为工业污染问题。盗贩原油虽然普遍,但也只能是意外吧。我听说王窑水库遭到污染,咱们已经关闭了许多的油井?”我也坦然摊牌。王窑水库是延安的水源,曾经因为库内流入原油5万多公斤,4000多亩水面上漂浮着油污,120万尾鱼不能食用,延安30万人口饮水成了问题。

“你还是亲眼看一看。我们今年开始已有步骤、有计划地对王窑水库一级保护区域的102口油井关停封井,现在都关得差不多了。还有3座集输站点、26条集输油管线、6座管桥管带在进行搬迁。”苏厂长告诉我,“我们花了一个多亿,而且预计损失达10亿元。实际上这些油井全部取得过当地政府和环保部门的生产许可。”

这天晌午,天气格外晴朗,在暖暖的晚秋艳阳里,我接受了苏厂长“亲眼看一看”的建议,乘车从河庄坪出发,溯延河而上,去井站考察。

车子离开高速公路,拐进一个河岔,然后便是一架架山梁,一道道河沟,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大约80多公里后到达侯市乡。

采油一厂在这里有一个处理站,有几幢高楼的工作区,有高大的储油罐和输油设施。工业化基地特征的建筑设施和红色工装的人群,使这贫瘠偏僻的藏在高原褶皱里的山沟沟,多了几分现代生活的气息。黄土崖下蜷曲的农家旧窑洞也逐渐翻新成了新窑新房,有了与油田职工宿舍一样鲜活的色调,看来还是借了一点油田的光了。

侯市处理站地处王窑水库保护区范围内。黄土山峁上栽有白色桩子,划出了采水的区域,道路旁的醒目标志牌上有“未经许可不得私自取水”的警示,而黄土沟里鲜见流动的泉水。这个水库是靠季节性雨水来储备水量的。

处理站旁的一个砖围墙内,可以看见被填埋封闭的几个井站的痕迹。看得出是拆了磕头机用水泥灌浆封井的,应该可以避免油水因压力外泄而造成的污染。站上的工人告诉我,这座建成六七年的处理站正准备搬迁到别处去,“政策下来了,不情愿离开也得离开啊”。

我当时觉得他在说大话,因为这个处理站其实还属于库区的外延地带,并不在淹没区。但是采访结束回到西安没两天,就看到了来自许多媒体的相同报道,这次治理是动真格的了。10月27日,长庆油田安塞油区侯19-19井被彻底封死。至此,长庆油田公司采油一厂已将位于王窑水库保护区域内的102口油井全部永久封停。转念一想,虽说开发与生态保护的命题总是矛和盾的关系,但是,鱼与熊掌兼得、至少互不抵触或损害的方案有否可能存在呢?

离开沟壑丛中的侯市,天色已近黄昏。车子盘旋到了山顶,在余晖中一望无际的黄土塬苍凉而壮美。无数的山头上星星般的油井火炬跳动着、跳动着,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眩目。我听说毛泽东转战陕北时曾从这一片沟壑里走过,有一次就隐蔽在山崖下,躲过了能听见说话声音的胡宗南的千军万马。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山头上的火炬,也会越来越多么?我听说西部的天然气资源仅能供给西气东输工程13年,此后要倚靠俄罗斯等国送气,但不知道陕京一线、二线能保证北京多少年?鄂尔多斯盆地的石油还能开采多少年?几十年之后的陕北会是什么样子?假如这些油气不向东输送而是全部留在西部,西部也有足够的条件来使用、来发展,几十年后的这里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中国国家地理》2006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