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泾渭分明”到“黄黑分明”
大凡识几个字的中国人,都知道“泾渭分明”这个成语。它从原本的地理概念,逐渐外延成一个广义的传达丰富信息的词语,被人们广泛接受。
过去常说“泾渭分明”,一般是指渭河清、泾河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在两河的交汇处,如此奇妙的景象长达数里,绵延不绝。
唐代诗人杜甫《秋雨叹》中有“浊泾清渭何当分”的诗句,大概是这则成语的一种雏形。
从地图上看,渭河从发源地的渭源开始,身单力薄,陆续接纳了北边的小河、葫芦河、千河,南边的天水、清姜、黑河、涝峪、沣河、灞河,一路西来,象一个挑夫,到了西安以东的泾阳;而从这里沿泾河北上,便进入了陇原的千沟万壑,若干支流像繁茂的枝股,长成了泾河这棵美观的大树。
泾河之树的根,扎在了渭河的河床里。然后,泾渭合而为一,先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在同道而中清中有了浊、浊中有了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路东去。最后接纳了北来的洛河,三位一体,一同汇入了黄河。
在地图上还会发现,渭河在汇入黄河时,不改初衷,仍然是呈直线由西向东行的。而经过了九曲十八弯的犹如庞然大物的黄河,在冲破晋陕大峡谷之后,携起了渭河的手,改变了自己由北到南的流向,折向东去,似乎顺从了它最大的支流渭河的选择。
渭河与黄河的横向轴线,是超乎地理概念的一个文化命题。关于中华民族,关于文明史,关于周、秦、汉、唐的朝代更替,关于文化精神的演进,都与此密不可分。
同样,泾渭分明,与泾渭不分明、清浊混为一体,甚至基本丧失了从古到今固有的生态功能,成为黄河流域污染最严重的河流之一,这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比寻找不到一个汉语成语的始发地更让人悲哀的事情。
2005年,新华社西安7月10日电,在陕西高陵县马家湾乡陈家滩村,记者找到史载的“泾渭分明”处时,见到的河水仿佛造纸厂的黑液一般浓厚,河面上不时还泛起泡沫。两河交汇口看过去黑漆漆一片。走下河滩,浓烈的恶臭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黄浊的泾河与黑臭的渭河在短短数十米内还能看到黑黄交汇的场景,再往下就只剩散发着刺鼻臭气的渭河了。
百米之外恶臭扑鼻,滚滚黑水不时泛起白色泡沫,这是记者在陕西省潼关县渭河入黄口附近所见到的景象。作为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河几乎全流域丧失使用功能,成了一条黑臭的“废河”。三门峡库区水文水资源局潼关水文站负责人告诉记者,如今两条河流都被污染,实际上清浊早已不分明了。而由于渭河污染非常严重成了“黑河”,渭河入黄口处形成“黑黄分明”的新景观。
危难中的渭河
对于有着母亲河称谓的渭河,谁也不忍心说“渭河快死了”。那么,由政府权威机构认定的“丧失生态功能”,比作一个生命的活,也不过是如此。
母亲之河的渭河,正处于危难之中。
试问,谁之过?
不是秦始皇放马的祖先弄脏了上游的水,不是杨贵妃们洗澡洗脏了南山的水,也不是从丝绸路上西来的风尘仆仆的沙漠骆驼客淌浑了水,那么,是哪些不肖子孙弄脏了母亲渭河的水?
寓言说,上游的狼想吃掉下游的小羊,找了一个借口说,是小羊弄脏了它的水,小羊不管多么有道理,最后还是让狼给吃掉了。
看来,在时间和历史的上游居住的是农耕文明时期的小羊,他们依水而居,与自然和谐相处,才有了泾渭分明的景观和沿袭下来的成语。只是处在现代工业化和城市化文明的下游的时候,物质发展同时带来物欲横流,人性张扬同时带来人性的放纵与泯灭,某种下游的狼性自己弄脏了水,却煞有介事地吃掉了上游的小羊,甚至渭河的生命。
也不过是短短的10年的工夫,也可以说在一夜之间,竟然把千年万载歌唱着的美丽的渭河给扼杀了。由转型期的探索带来的某种无序的开发和掠夺,使渭河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伤害。也就在10年前,祖祖辈辈生活在渭河边的勤劳而善良的人们,还在渭河支流小溪里游泳、洗澡。向前推20年,人们还能从河中捕捞到几斤重的活蹦乱跳的鲤鱼。50年前的咸阳古渡边,人们还在卵石簇拥的河水边洗菜、淘米、浣纱洗衣裳。
今天,这田园诗一样的情景已经变成了往日的记忆。渭河上游,在宝鸡峡的拦水坝以上,河水基本以天然水为主,少有污染。渭北灌渠的分流,使宽广的河床仅留下一条蚯蚓似的小溪。从宝鸡至咸阳到西安,各条支流汇入了沿途城镇和厂矿的排泄物,河水已经变成了臭气熏天的污水。
新华社记者报道说,据沿线村民们反映,造纸企业依然是渭河污染的重要来源。陕西关中地区最多的时候曾有上千家造纸企业,后来经过政府多次整顿,剩下了两三百家。虽然环保部门三番五次检查,不少造纸企业也被迫关停或整治,但执法部门与违法企业“猫捉老鼠”的游戏仍在继续。
在咸阳市武功县大庄镇渭河的支流漆水河与小韦河的交汇处,北向而来的小韦河带着泛着大量泡沫的黑水源源不断注入漆水河,使原本清澈的漆水河转眼变成了“黑水河”。武功县大庄镇段家湾村村民告诉记者,小韦河从宝鸡市凤翔县流出,经过岐山、扶风两县,在武功境内汇入漆水河。上游的造纸厂常年偷排污水,把小韦河变成了排污渠。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渭河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还很清澈,水清鱼跃的渭河养活了众多的打鱼人。42岁的妇女单玉龙在渭河上打了20多年的鱼,现在却只能闲在家中,而原来和单玉龙一道打鱼的20多户人家也“转战”三门峡和小浪底。“过去一天可以打二三十斤鱼,最少也有十斤八斤,现在渭河臭成这样,连人都待不住,更不要说鱼了。”单玉龙说。
潼关县高桥乡桃里寨村是渭河下游沿河而居的村庄,这里百姓面对黑臭河水劳作、生活已长达10余年。为村民们摆渡的张新方告诉记者,前些年渭河水虽然污染也严重,但没有近年这么厉害。最近两三年来,渭河臭味特别大,熏得他每天头痛不止。偶尔村里有人在河里捞上几条鱼,鱼也是黑臭的,要在清水里养一个星期才能吃。村民刁永峰说,村里很多人家的农田在河对岸,每天不得不忍受黑臭的河水,坐船来往多次。到了夏天,风一吹,渭河的臭味好几里外都闻得到。
城市在膨胀,田地在收缩;道路在扩展,河流在干涸;广厦在茁壮成长,资源在加快消失。机动车辆,犹如自然的江河十分壮观。包括流动人群在内的消费群体,或贫或富,或别墅、香车、美女、大餐、洋狗,或捡垃圾、住工棚、失业、失学、缺医少药,或极尽奢侈、光怪陆离,或衣食无着、生存艰难,作为现代城市的活物,都在不同程度的制造垃圾,在可怜有数的人工自然空间,寻找人类赖以生存的阳光、空气、水。
人们啊,在掠取财富、享受、幸福和快乐的同时,却把由此而带来的污垢一古脑儿抛给了渭河。
这使得我们身边流淌了千百年的母亲河的渭水,却改变了模样,由美丽变得丑陋,失去了生态的功能。该到付出惨痛代价的时候了。
我们从中得到了什么?难道是用一条自然的大河换取了一个钢铁与塑料组成的流动的花花世界吗?难道有谁愿意让给我们以乳汁和滋养的渭河就这样死去吗?
谁之过?是官员,商人,还是草民;是机制,管理,技术,还是素质?凡是喝过渭河水的人,身体里还流淌着渭河的人,都有应该对渭河敬重有加,感恩戴德,倍加爱护它,视它为生命之源,还它以清澈的原貌。
重评三门峡
人定胜天,是一个伟大的梦想。但在社会实践过程中,如果违背了人与自然的规律,夸大了人的因素,而忽略了自然的力量,自然就会反过来惩罚人类。
渭河咆哮了,是因为上流植被过度采伐,渭河整治中的过渡开发,修了大坝,又筑新堤,加上拦洪、蓄水、水土保持,使许多支流没有拦住奔腾的河水,而使不驯的河流暴怒了。
1975年,渭河发生了数十年不遇的大洪水。
1981年,渭河流域发生了山洪和泥石流灾害,陇海铁路也未能幸免,宝鸡至天水段中断行车近两个月。
2002年,渭河支流自古折柳送别之处的灞河新桥,被山洪彻底掀翻,归罪于房地产业狂热而引发的民间采沙。
2003年,渭河流域连续降雨,造成了自1956年以来的最大一次灾害。
渭河上的灾害,通常来自于河之上游,而这一次的大洪水,却第一次是从下游的三门峡库区逆行倒灌而致。华县、华阴逃离家园的灾民达20余万之众,人们把愤怒的目光视向三门峡水库。
史料记载,为了兴建三门峡大坝,陕西朝邑、新民两县被迫撤出,淹没耕地百余万亩,外迁移民28万多人,淹没面积和移民人数占整个库区的83%和82%。
原陕西省委书记安启元,曾经通过全国政协提交提案的努力,治理渭河与改变三门峡水库运行方式。2003年渭河的一场水灾,从事实层面证实了安启元先前种种警告,而三门峡大坝的价值重估也因此进入公众视野。
渭河是陕西的大问题,哪任领导都关心,问题是没有相应的渠道。渭河的复杂性在于,未建三门峡大坝之前,渭河的水量是充裕的。三四十年代进入西安,一般的选择是从潼关上船,沿渭河而上,由此可见河水是很丰富的。渭河流经陕西的这一带,被称为关中地区,这里集中了陕西64%的人口、56%的耕地和82%的工业总产值。但是渭河水量逐年减少,渭河“上面干了,中间黑了,下面淤了”。也就是说,上游来水逐年减少,中游污染严重,而下游由于三门峡大坝的兴建抬高了水位,使得渭河水流不畅。一旦发水,即成洪灾。渭河流域,平常水少,一旦来水即成大灾。
洪灾因其突发性,自然最引起政府的关注。按照惯例,水利工程建设,国家负责大江大河,即主要为干流的治理投资。像渭河这样的支流,一般会纳入黄河治理的盘子里来考虑。过去很难想象会把它的治理单独拿出来。2001年,安启元有关渭河治理的政协提案,纳入了国家“十五”重点工程。
2001年10月,钱正英率全国政协、中国工程院渭河流域考察团抵达陕西,其中包括两院院士张光斗与潘家铮。
作为参与决策的人物之一的钱正英,在一份材料上说,在三门峡工程兴建过程中,我任水利部副部长、部长,对这一工程,我是负有责任的。并且说,这个工程是考验我们有没有能力改正自己错误的一个工程。实际参与三门峡工程经历的钱正英与张光斗,显然其心理背景与安启元有着不同,但共同的是“努力解决此事”。
由此形成以全国政协名义上报的《关于渭河流域综合治理问题的调研报告》,是这一系列程序中真正发生作用、有转折价值的行动。国务院领导先后两次就渭河流域的综合治理做出了批示,此后政府各机构实际运作正式开始。渭河流域各省开始治理规划的编制工作,水利部也委托黄河水利委员会制定整个渭河流域的规划设计大纲。
渭河综合治理最为核心性的问题是:一,渭河是资源性缺水,寻找什么解决办法?二,潼关高程问题,这也事关三门峡水库运行方式,如何处理?
清华大学教授周建军与中科院院士林秉南在《对黄河潼关高程问题的认识》的论文中,从科学角度得出结论:三门峡水库在防洪、防凌、蓄水灌溉和下游河道减淤等方面的作用,将主要由小浪底工程承担。
2003年渭河洪灾后,安启元第五次提交“停止三门峡水库蓄水发电消除渭河下游水灾隐患”的提案。与此同时,陕西省人大代表也联名提交相同的议案。稍早一些时候,陕西省委省政府有关领导也联名向上级机构提出类似的建议。
同年3月19日,媒体报道说,渭河近期重点治理规划通过专家审查。这一包括水资源配置与保护、防洪、水土保持等内容的规划,2010年前规划安排投资205亿元。这是渭河治理历史上最大的一笔投入,在全国支流河域的治理投入中,也没有过这么大的额度。
这是一个阶段性成果。但对三门峡工程,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花样年华的母亲河
渭河边一位叫郑晨学的普通农民,8年寻拾远古生物化石近400件,并办起了渭河古生物化石展。他说,远古时代,渭河该是多么美好的地方,河岸上有大象、水牛出没,野鹿在来回奔跑,河水中有鱼、贝等。作为渭河千百年来哺育的万千子孙的一员,他收集化石的惟一目的是,希望人们了解渭河的过去,关注渭河的现在和未来,他把这视为做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