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我刚端住饭碗,又有人敲门。来客是郑定于老师。他从胳肢窝里抽出两盘录像带放在桌上,高兴地说,《铁》剧终于弄完了,你看看。之后,我便坐在摄影师的客厅里看张铁民和李默然,看我亲切的城市和熟识的故事,看机位和蒙太奇,看画面氛围和流动涡旋的情绪。导演在客厅一旁寻找音乐旋律的契机,日本人写的黄河交响乐神秘地奔涌着,搭不搭调地作为眼前画面的陪衬和补充。当初在我拙笨的笔下艰难行走的故事,转换成画面的符号的时候,使我感到了熟识中的陌生与新鲜。有几场戏使我为剧中的主人公或沉郁或感奋,以致潮湿了眼睛。从表演艺术家李默然的神态气质中,我似乎感到了张铁民的复活。可惜他走不下屏幕来,与我重温燃烟侃谈的忆念。他如果走下屏幕,我却清醒我握住的是李默然的手。作为纪实性的多集电视剧,似乎是再现重现一个过去了的人物的故事,这话没错。可是,一个真实的人物故事一旦变成文字尤其是画面之后,真实二字的前面便得加上艺术二字。艺术的真实来源于生活,却也离不开虚构,而虚构则基于真实,总而言之它是真的。这话说得甚妙。我是想,在强调再现真实生活时表现当在其中,值得看重的是蕴藏于真实人物故事中的生活的本质。有人也许从貌相上说,李默然有点像张铁民。我觉得,从形象上说,他是铁市长。作为一种艺术劳动的参与者,我当为之慰藉。
六年前的那个雨雪交加的深秋,我是那么单纯而冒昧地去采访辞去市长职务的病中的张铁民。他身患绝症,临近生命的终点,却那么坦荡达观,肯与我侃谈他当市长的苦衷和如烟如梦的往事以及人生的命运。我不仅仅是被一个采访对象的故事所感动,更是被一种巨大的人格力量所融化。这是一个老共产党人的故事,是一个人与一座城市的故事。它惹人情怀,令人感奋。它雄浑,壮美,凝重,忧郁。它是以古城墙和余晖作背景的一棵燃烧的枫树,是经霜的如焰如绡的一枚落叶,是一匹踏遍历程后沉静地注目于远天的老马。古都市同秋天一起老了,它是从古都之秋的背上滚落的一颗成熟的果子。这种诗情,是我从张铁民的眸子里从他的咆哮声中从病理单上从他蹒跚的步子和微微驼背的肩头耸动的瞬间感受到的,更是从众口皆碑中领悟到的。人们称颂铁市长,是在赞美和呼唤一种精神。街谈巷议的轶闻趣事中不免真假参差,有社会性民间文学的编织成分,正是出自一种理想和希望。当然,非议也是少不了的。这很正常。《延河》编辑部约请我写张铁民时,一起掂量过这个人物的分量和意义,同时也琢磨过它的难度。好在我以激奋和勇气战胜了顾虑,好在许多出自正义的鼓励,好在一些我所尊敬的人们的支持和争取,五万字的报告文学《市长张铁民》得以问世并在全国获奖。令人慰藉的是张铁民在临终的病床上看到了发表的拙文,他会怎么想呢?他校阅过文稿,向我提出过修改意见,那么慎重,删去了文中的溢美之辞。文章发了,他也许看得很淡。轻视于功名利禄,本是他的秉性。之后他去了,我夹杂在簇拥的人群中泪眼送别,看着他的灵魂在袅袅青烟中升入天空。续篇《铁市长之死》作了一周年忌日的祭文。
关于铁市长的前后两篇报告文学的采写过程,使我的精神受到了深刻的触动。审查和发表以及编拍成电视剧的过程,则从另外一个角度给我增长了不少见识。其实,两种过程是有机联系的。在历史变革的时代,我们每个人都在其中生活着,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离合,所发生的故事千千万万,奇奇怪怪,铁市长的故事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老百姓为这样的父母官而叫好,为这样的共产党人而叫好。人们希冀于好的党风好的民风,渴望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真诚,呼唤奉献和爱,有每一个好日子。崇高与卑微,美与丑,善良与邪恶,率真与虚假,其间所构成的矛盾则是个永远的命题。铁市长是一个领导干部的形象,同时是一个普通人的形象。他生活着,工作着,在他所生存的时间和空间里,可以体悟到一些社会状态和人生价值意义上的味道。作为文字的报告文学中的张铁民是全景式的,屏幕形象的铁市长则是截取了一个横断面从枝干的年轮窥其全貌的,从表现形式上我想是备有各符号的长处和短处。但它们都不仅是在具体记述某一个所谓好人,至于文章内外,电视剧内外,可以说故事中有故事,我且将其看做一个流动环绕交错纷纭的生活大舞台罢了。生活着,同时体察于艺术劳作的妙趣,如此而已。
由文字而画面,却也是形式上的再创作。我作为原著和编剧,在其中所做的事情是微不足道的。众多此剧的参与者,所费的心血和劳动值得赞叹。五易其稿,历时三载,三换人马,实属艰难。真人真事类的电视剧,从纪实性的效应上是不错的,但要处理得恰如其分却也很是棘手。如同原报告文学,此剧回避了主人公周围的一些主要人物关系的拓展,重在反映其与群众的关系和家庭矛盾冲突上。事件是零碎的,以人物贯穿起来,也可以说是散文式的散点透视。尽管如此,也不难揣摸出铁市长周围的情状。此剧不是传记片,时间跨度仅三四年,景地也未出西安这座城市。基本上以实景拍摄,贴近生活原型,又不完全拘泥于真实,在符合艺术真实和人物本质的前提下将事件情节以至细节作了相应的移位处理。不追求戏剧性,却也企图处理得有戏,有味道。所以,希望知道张铁民底细的人们不必去深究具体的事实,多多给予宽恕。也许随便在街头拉住一个西安人,他也会讲出一段关于铁市长的佳话。所以,每一个居住在这座城市的人或者更多的人都有权威来评说此剧的得失。要紧的是它属于一种精神一种人格力量的反映,而绝不单单是某一个人。特定的历史阶段和人物所置身的空间,本来就蕴含了一种形式上的意味。古都市,深秋,落日,和一位老人,其情调是有韵致的。而新与旧,日出日落,四季轮回,老人和孩子,生与死,其间的新陈代谢是这个世界的原理。千年帝王之都,有这样一段一个人与这座城市的故事,会说明什么呢?此剧显然有不少的缺憾和毛病,但我想,它毕竟是一个真诚坦率的产物。仁智之见,是在观众。
《电视剧》199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