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老啦,真的老啦。”他这样感叹,叹着叹着,就睡着了。身子歪在沙发上,半张着嘴,鼾声如雷。灯光下,他头上的发、腮旁的鬓发和下巴的胡茬,都白得刺目,似点点霜花落。
可分明就在昨日,他还是那么意气风发,把一把二胡拉得音符纷飞。他给村人们代写家信,文采斐然。最忙的是年脚下,村人们都夹了红纸来,央他写春联。小屋子里挤满人,笑语声在门里门外荡。大年初一,他背着手在全村转悠,家家门户上,都贴着他的杰作。他这儿看看,那儿瞅瞅,颇是自得。我上大学,他送我去,背着我的行李,大步流星走在前头。再大的城,他也能摸到路。那时,他的后背望上去,像一堵厚实的墙。
老下去,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我带他去商场购衣,帮他购一套,帮母亲购一套。
他拦在我前头抢着掏钱,“我来,我有钱的。”他“唰”一下,掏出一把来,全是五块十块的零票子。我把他的手挡回去,我说:“这钱,留着你和妈买点好吃的,平时不要那么省。”他推让,极豪气地说:“我们不省的,我和你妈还能忙得动两亩田,我们有钱的。”待看清衣服的标价,他吓得咋舌,“太贵了,我们不用穿这么好的。”
那两套衣,不过几百块。
我让他试衣。他大肚腩,驼背,衣服穿身上,怎么扯也扯不平整。他却欢喜得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连连说:“太好看了,我穿这么好回去,怕你妈都不认得我了。”
他先出去的。我在后面叫:“爸,不要跑丢了。”他嘴硬,对我摆摆手,“放心,这点路,我还是认得的。”等我付了款,拿了衣出门,却发现他在商场门口转圈儿,他根本不辨方向了。
我上前牵了他的手,他不习惯地缩回。我也不习惯,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没牵过手。我再次牵他的手,我说:“你看大街上这么多人,你要是被车碰伤了怎么办?你得跟着我走。”他“唔”一声,脸上露出迷惘的神情,粗糙的手,惶惶地,终于在我的掌中落下来。他安安静静地跟着我,任由我牵着他。恍然间忆起小的时候,我们也曾这样牵手,只是如今,我和他的角色互相调换了。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是夕阳晃花眼了吧?
奔跑的小狮子
妈妈是要让她迅速成为一头奔跑的小狮子,好让她在漫漫人生路上,能够很好地活下来。
她常回忆起八岁以前的日子:风吹得轻轻的,花开得漫漫的,天蓝得像大海。妈妈给她梳漂亮的小辫子,辫梢上扎蝴蝶结,大红、粉紫、鹅黄。给她穿漂亮的裙,带她去动物园,看猴子爬树,给鸟喂食。妈妈给她讲童话故事,讲公主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王子了。她问妈妈,我也是公主吗?妈妈答,是的,你是妈妈的小公主。
可是有一天,她睁开眼睛,一切全变了样。妈妈一脸严肃地对她说,从现在开始,你是大孩子了,要学着做事。妈妈给她端来一个小脸盆,脸盆里泡着她换下来的衣裳。妈妈说,自己的衣裳以后要自己洗。
正是大冬天,水冰凉彻骨,她瑟缩着小手,不肯伸到水里。妈妈在一边,毫不留情地把她的小手,按到水里面。
妈妈也不再给她梳漂亮的小辫子了,而是让她自己胡乱地用皮筋扎成一束,蓬松着。她去学校,别的小朋友都笑她,叫她小刺猬。她回家对妈妈哭,妈妈只淡淡说了一句,慢慢就会梳好了。
她不再有金色童年。所有的空余,都被妈妈逼着做事,洗衣、扫地、做饭,甚至去买菜。第一次去买菜,她攥着妈妈给的钱,胆怯地站在菜市场门口。她看到别的孩子,牵着妈妈的手,一蹦一跳地走过,那么的快乐。她小小的心,在那一刻,涨满疼痛。她想,我肯定不是妈妈亲生的。
她回去问妈妈,妈妈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埋头挑拣着她买回来的菜,说,买黄瓜,要买有刺的,有刺的才新鲜,明白吗?
她流着泪点头,第一次懂得了悲凉的滋味。她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快快长大,长大了去找亲妈妈。
几个月的时间,她学会了烧饭、炒菜、洗衣裳;她也学会,一分钱一分钱地算账,能辨认出,哪些蔬菜不新鲜;她还学会,钉钮扣。
一天,妈妈对她说,妈妈要出趟远门。妈妈说这话时,表情淡淡的。她点了一下头,转身跑开。等她放学回家,果然不见了妈妈。她自己给自己梳漂亮的小辫子,自己做饭给自己吃,日子一如寻常。偶尔,她也会想一想妈妈,只觉得,很遥远。
再后来的一天,妈妈成了照片上的一个人。大家告诉她,妈妈得病死了。她听了,木木的,并不觉得特别难过。
半年后,父亲再娶。继母对她不好,几乎不怎么过问她的事。这对她影响不大,基本的生存本领,她早已学会,她自己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如岩缝中的一棵小草,一路顽强地长大。
她是在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时,流下热泪的。那个时候,她已嫁得好夫婿,在日子里安稳。《动物世界》中,一头母狮子拼命踢咬一头小狮子,直到它奔跑起来为止。她就在那会儿,想起妈妈,当年,妈妈重病在身,不得不硬起心肠对她,原是要让她,迅速成为一头奔跑的小狮子,好让她在漫漫人生路上,能够很好地活下来。
父亲的菜园子
地里面,一些嫩绿的小芽儿,已冒出泥土来,正探头探脑着。
父亲在电话里给我描绘他的菜园子:菠菜,大蒜,韭菜,萝卜,大白菜,芫荽,莴苣……里面什么都长了,你爱吃的瓜果蔬菜有的是,你就等着吃吧。
我的眼前,便浮现出这样的菜园子:里面的青翠缠绵成一片,深绿配浅绿,吸纳着阳光雨露。实在美好。
既而我又有些怀疑了,父亲虽是农民,但他使的是粗活,挑河挖地,他很在行。而种瓜果蔬菜,是精致活,像绣花一样的,得心细才行。这一些,几十年来,都是母亲做的,父亲根本不会。
我的疑虑还未说出口,父亲就在那头得意地说,种菜有什么难的?我一学就会了。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些呢,所以辟了很大的一个菜园子。
自从母亲的内风湿日益严重后,父亲学会了做很多事,譬如煮饭和洗衣。想到年近七十的老父亲,在锅台上笨拙的样子,我的眼睛,就忍不住发酸。父亲却呵呵乐,说,等你回来,我到菜园子里挑了菜,炒给你吃,保管你喜欢的。
父亲的菜园子,在父亲的描绘中,日益蓬勃起来。他说,青椒多得吃不掉了,扁豆结得到处都是,黄瓜又打了许多花苞苞,萝卜马上能吃了……我家的餐桌上,便常常新鲜蔬菜不断,碧绿澄清。有的是父亲亲自送来的,有的是父亲托人带来的。父亲说,市场上的蔬菜农药太多,你们少买了吃,还是吃家里带的好。
有时,父亲带来的蔬菜太多,我吃不掉,会分赠给左右邻居。即便这样,父亲仍在电话里问,够不够吃?不够,我菜园子里多着呢。仿佛他那儿有一口井,可以源源不断地喷出清泉来。
便想象父亲的菜园子,里面的瓜果蔬菜,长势喜人,是一畦一畦的活泼呢。
偶然得了机会,我回家转,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父亲的菜园子。母亲坐在院门口笑,母亲说,你爸哪里有什么菜园子啊,学了大半年,他才学会种青菜。这人笨呢。
我疑惑,那,爸送我的那些蔬菜哪里来的?
母亲说,是你爸帮工帮来的。我不能种菜了,他又不会种,怕你没菜吃,他就去邻居家帮工,人家就送他一些现长的瓜果蔬菜。
怔住。回头,瞥见父亲正站在不远处,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他因他的“谎言”被揭穿而羞赧。嘴上却不肯服输,招手叫我过去,说,你别听你妈瞎说,我不止会种青菜的,我还学会种芫荽。
他领我去屋后,那里,新辟了一块地,地里面,一些嫩绿的小芽儿,已冒出泥土来,正探头探脑着。父亲指着那些芽儿告诉我,这是青菜,那是芫荽。还种了一些豌豆呢。你看,长得多好。
这里,很快会成一片菜园子,你下次回家来看,肯定就不一样了,父亲说。父亲的脸上,有骄傲,有向往,有疼爱。
我点头。我说到时记得给我送点青菜,还有芫荽,还有豌豆。我喜欢吃。
母亲的心
大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会留意到,那儿,正走着一个普通的母亲,她用肩扛着,一颗做母亲的心。
那不过是一堆自家晒的霉干菜、自家风干的香肠,还有地里长的花生和蚕豆、晒干的萝卜丝和红薯片……
她努力把这东西搬放到邮局柜台上,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寄这些到国外,要几天才能收到?
这是六月天,外面太阳炎炎,听得见暑气在风中“滋滋”开拆的声音。她赶了不少路,额上的皱纹里,渗着密密的汗珠,皮肤黝黑里泛出一层红来。像新翻开的泥土,质朴着。
这天,到邮局办事的人,特别多。寄快件的,寄包裹的,寄挂号的,一片繁忙。她的问话,很快被淹在一片嘈杂里。她并不气馁,过一会儿便小心地问上一句,寄这些到国外,要多少天才收到?
当她得知最快的是航空邮寄,三五天就能收到,但邮寄费用贵。她站着想了会儿,而后决定,航空邮寄。有好心的人,看看她寄的东西,说,你划不来的,你寄的这些东西,不值钱,你的邮费,能买好几大堆这样的东西呢。
她冲说话的人笑,说,我儿在国外,想吃呢。
却被告之,花生、蚕豆之类的,不可以国际邮寄。她当即愣在那儿,手足无措。她先是请求邮局的工作人员通融一下。就寄这一回,她说。邮局的工作人员跟她解释,不是我们不通融啊,是有规定啊,国际包裹中,这些属违禁品。
她“哦”了声,一下子没了主张,站在那儿,眼望着她那堆土产品出神,低声喃喃,我儿喜欢吃呢,这可怎么办?
有人建议她,给他寄钱去,让他买别的东西吃。又或者,他那边有花生蚕豆卖也说不定。
她笑笑,摇头。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邮局的工作人员,花生糖可以寄吗?里边答,这个倒可以,只要包装好了。她兴奋起来,那么,五香蚕豆也可以寄了?我会包装得好好的,不会坏掉的。里边的人显然没碰到过寄五香蚕豆的,他们想一想,模糊着答,真空包装的,可以吧。
这样的答复,很是鼓舞她,她连声说谢谢,仿佛别人帮了她很大的忙。她把摊在柜台上的东西,一一收拾好,重新装到蛇皮袋里,背在肩上。她有些歉疚地冲柜台里的人点头,麻烦你们了,我今天不寄了,等我回家做好花生糖和五香蚕豆,明天再来寄。
她走了,笑着。烈日照在她身上,蛇皮袋扛在她肩上。大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会留意到,那儿,正走着一个普通的母亲,她用肩扛着,一颗做母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