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好像在一夕间老下去,她怯弱得近乎懦弱了。她走路小心翼翼。说话小心翼翼。连微笑,也是小心翼翼的。哪里的一声声响,都会惊吓到她。谁的声音稍稍抬高一些,她也会害怕。而从前,她脚下生风,嗓门比谁的都高。和隔壁邻居吵架,她能吵上大半天,硬是把那个五大三粗的邻居,骂得缩回屋子去。
她患了小感冒,头晕目眩,吃不下饭,便以为活不成了,让父亲十万火急招我们兄妹回家。她一脸戚容,躺在病床上,对着我们哭,哭得凄惶极了,雨打风催般的,仿佛生离死别。而从前,她发着高烧,也还能挑着百十斤的担子,在田埂道上健步如飞。割水稻时,没留心,一刀下去,恨不得剜下她腿上一大块的肉,血流如注。她也只是皱皱眉头,一滴泪也没有掉。
带她进城对身体做全面检查。她亦步亦趋跟着我,碎碎念,乖乖呀,给你添麻烦了,给你添麻烦了。检查的片子很快出来了,母亲很紧张,她蜷缩在我身后,眼巴巴瞅着医生。医生拿着她新拍的片子,上看看,下看看,然后慢条斯理说,老人家,你只是感冒了,有点小炎症。你身体好着呢,没啥别的毛病。
母亲不相信地看着医生。医生说,我给你开点消炎药,你吃吃就好了。母亲很乖地点头,使劲点头,她脸上的笑容,像迎春花触着春风,一点一点张开来。她高兴地对我说,医生说我没病呢。
留母亲在我家小住。母亲起初不肯,她放心不下家里的四只羊、两只鸡、一条狗,还有我父亲。你爸一个人在家呢,母亲说。像把一个小小孩丢在家里,她愧疚得很。我们有事要出门去,母亲赶紧跟过来,抢着开门。我说你这是干吗呢?母亲语气坚定地说,我要跟你们出去。我觉得好笑,我说,我们一会儿就回来的。母亲却很固执,一定要跟着。拗不过她,只好带上她。在路上,母亲终于说出她的心声,一个人在你们家,我怕。我万分惊讶,我说大白天的,你怕什么呢?何况这是我家啊。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声嘟哝,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怕。
母亲的爱好不多,她不爱看电视,不爱听音乐,又不识字,书报也看不懂。她只能干坐在我的阳台上,晒太阳,一边望楼下经过的车,一辆一辆地数。我怕她闷得慌,抽空陪她聊天,聊聊村子里新近发生的事,聊聊从前。母亲显得很欢喜,话也多起来,是鱼儿终归大海的样子。说到兴头上,却突然止了,很担心地问我,我没耽误你的时间吧?
夜晚,城里的灯火,才刚刚盛开,母亲就说要睡了。我安顿她睡下,给她塞好被子。她不放心地探出头来问,你不会再出去吧?我答,不出去的,我就守在这里。母亲满意地躺下,笑笑的,笑着笑着,就睡熟了。灯光洒在母亲脸上,像洒下一层橘子粉,母亲那张皱纹密布的脸,看上去又天真又纯净。
我轻轻关了灯,想着,等天亮了,就带她去吃她喜欢吃的自助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在岁月的年轮中,母亲早已走过她的花木葱茏,回到生命的最初。从现在起,我要把她当孩子来宠。
天堂有棵枇杷树
他没有悲痛,有的只是感恩,因为妈妈的爱,从未曾离开过他。
年轻的母亲,不幸患上癌,生命无多的日子里,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她四岁的儿子星星。从儿子生下起,她与儿子,就不曾有过别离。她不敢想象儿子失去她后的情景,曾试着问过儿子,要是不见了妈妈,星星会怎么办呢?儿子想也没想地说,星星就哭,妈妈听到星星哭,妈妈就出来了。
她听了,一颗心难过得碎了,她在心里说,宝贝,你那时就是哭破了嗓子,妈妈也听不到了。
因为化疗,她一头秀发,渐渐掉落,如秋风扫落叶。儿子好奇地打量着她,问,妈妈,你的头发哪里去了?
她看着一脸天真的儿子,心如刀割,但脸上却笑着,她说,妈妈的头发,去了天堂呀。然后,她装着很神秘的样子,悄声对儿子说,星星,妈妈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孩子很兴奋,郑重地承诺,妈妈,星星不告诉别人。两只晶莹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她。
她把儿子搂到怀里,搂得紧紧的,笑着跟儿子耳语,妈妈可能要离开星星了,妈妈也要去天堂。
天堂在哪里?妈妈要去做什么呢?孩子有些着急。
天堂啊,离家很远很远,妈妈要去那里种一棵枇杷树。星星不是最爱吃枇杷么?
哦,孩子认真地想了想,那,妈妈把星星也带去,好不好?
不行,宝贝,年轻的母亲,摸摸儿子稚嫩的小脸蛋说,你现在还不可以去,因为你是小孩呀,天堂里,不准小孩去。等你长大了,长到比妈妈还要大好多好多时,才可以去哦。
那,妈妈会等星星吗?
会的,妈妈会一直等星星。妈妈在那儿,种一棵最大最大的枇杷树,树上,会结好多甜甜的枇杷,等着星星去吃。但星星得答应妈妈,妈妈走后,星星不许哭哦,一定要乖,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听爸爸的话,这样才能快快长大,知道不?
孩子高兴地点头答应了。
不久之后,年轻的妈妈安静地走了。孩子一点也不悲伤,他坚信妈妈是去了天堂,是去种枇杷树了。夏天的时候,枇杷上市,橙黄的果实,充满甜蜜。孩子吃到了很鲜艳的枇杷,他开心地想,那一定是妈妈种的。
一些年后,孩子终于长大,长大到明白死亡,原是尘世永隔。这时,孩子心中的枇杷树,早已根深叶茂,挂一树甜蜜的果了。他没有悲痛,有的只是感恩,因为妈妈的爱,从未曾离开过他。他也因此学会,怎样在人生的无奈与伤痛里,种出一棵希望的枇杷树来,而后静静等待,幸福的降临。
一朵栀子花
有时,无需整座花园,只要一朵栀子花。一朵,就足以美丽其一生。
从没留意过那个女孩子,是因为她太过平常了,甚至有些丑陋——皮肤黝黑,脸庞宽大,一双小眼睛老像睁不开似的。
成绩也平平,字迹写得东扭西歪,像被狂风吹过的小草。所有老师极少关注到她,她自己也寡言少语。以至于有一次,班里搞集体活动,老师数来数去,还差一个人。问同学们缺谁了。大家你瞪我我瞪你,就是想不起来缺了她。其时,她正一个人伏在课桌上睡觉。
她的位子,也是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桌,靠近角落。她守着那个位子,仿佛守住一小片天,孤独而萧索。
某一日课堂上,我让学生们自习,而我,则在课桌间不断来回走动,以解答学生们的疑问。当我走到最后一排时,稍一低头,突然闻到一阵花香,浓稠的,蜜甜的。窗外风正轻拂,是初夏的一段和煦时光。教室门前,一排广玉兰,花都开好了,一朵一朵硕大的花,栖在枝上,白鸽似的。我以为,是那种花香。再低头闻闻,不对啊,分明是我身边的,一阵一阵,固执地绕鼻不息。
我的眼睛搜寻了去,就发现了,一朵凝脂样的小白花,白蝶似的,落在她的发里面。是栀子花呀,我最喜欢的一种花。忍不住向她低了头去,笑道:“好香的花!”她当时正在纸上信笔涂鸦,一道试题,被她支解得七零八落。闻听我的话,她显然一愣,抬了头怔怔看我。当看到我眼中一汪笑意,她的脸色,迅速潮红,不好意思地嘴一抿。那一刻,她笑得美极了。
余下的时间里,我发现她坐得端端正正,认真做着试题。中间居然还主动举手问我一个她不懂的问题,我稍一点拨,她便懂了。我在心里叹,原来,她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呀。
隔天,我发现我的教科书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朵栀子花。花含苞,但香气却裹也裹不住地漫溢出来。我猜是她送的。往她座位看去,便承接住了她含笑的眼。我对她笑着一颔首,是感谢了。她脸一红,再笑,竟有着羞涩的妩媚。其他学生不知情,也跟着笑。而我不说,只对她眨眨眼,就像守着一段秘密,她知道,我知道。
在这样的秘密守候下,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活泼多了,爱唱爱跳,同学们都喜欢上她。她的成绩也大幅度提高,让所有教她的老师,再不能忽视。老师们都惊讶地说:“呀,看不出这孩子,挺有潜力的呢。”
几年后,她出人意料地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在一次寄我的明信片上,她写上这样一段话:“老师,我有个愿望,想种一棵栀子树,让它开许多许多可爱的栀子花。然后,一朵一朵,送给喜欢它的人。那么这个世界,便会变得无比芳香。”
是的是的,有时,无需整座花园,只要一朵栀子花。一朵,就足以美丽其一生。
他在岁月面前认了输
老下去,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他花两天的时间,终于在院门前的花坛里,给我搭出两排瓜架子。竖十格,横十格,匀称如巧妇缝的针脚。搭架子所需的竹竿,均是他从几百里外的乡下带来的。难以想象,扛着一捆竹竿的他,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是副什么模样。
他说:“这下子可以种刀豆、黄瓜、丝瓜、扁豆了。”
“多得你吃不了的。”他两手叉腰,矮胖的身子,泡在一罐的夕阳里。仿佛那竹架上,已有果实累累。其时的夕阳,正穿过一扇透明的窗,落在院子里,小院子像极了一个敞口的罐子。
我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能长出什么来呢?而且我,根本不稀罕吃那些了。我言不由衷地对他的“杰作”表示出欢喜,我说:“哦,真不赖。”是因为我突然发现,他除了搭搭瓜架子外,实在不能再帮我做什么了。
他在我家沙发上坐,碰翻掉茶几上一套紫砂壶。他进卫生间洗澡,水漫了一卫生间。我叮嘱他:“帮我看着煤气灶上的汤锅啊,汤沸了帮我关掉。”他答应得相当爽快,“好,好,你放心做事去吧,这点小事,我会做的。”然而,等我在电脑上敲完一篇稿子出来,发现汤锅的汤,已溢得满煤气灶都是,他正手忙脚乱地拿了抹布擦。
我们聊天。他的话变得特别少,只顾盯着我傻笑,我无论说什么,他都点头。我说:“爸,你也说点什么吧。”他低了头想,突然无头无脑说:“你小时候,一到冬天,小脸就冻得像个红苹果。”想了一会儿又说:“你妈现在开始嫌弃我喽,老骂我老糊涂,她让我去小店买盐,我到了那里,却忘了她让我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