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他攻占了内乡东北的重要集镇马山口。那儿紧靠伏牛山脚,地势冲要,且是伏牛山脚下土产货物的一个重要出口。两次乡勇来争,都被杀败。他又分兵往东,攻破了镇平县境内的两个重要集镇贾宋和石佛寺,有了粮饷,迅速地又招来两三千饥民入营。到了十月中旬,谷英率领留在商洛山中的另外几百人马出来,同刘体纯会师马山口,并告诉他闯王的秘密指示:要他在十一月中旬到淅川县的上集附近迎接闯王,同时立即派人去卢氏县访实牛金星是否已出狱。他马上与谷英一起北上,攻破了通向卢氏的重镇夏馆,又继续北进,攻破了卢氏境内的重镇栾川,同出狱后蛰居山中的牛金星通了声气,然后回师马山口。五天后,他从马山口来到淅川境内,占领上集,等候着闯王来到。巳时刚过,一个骑兵奔进上集。强壮的战马喘着粗气,头和身上的短毛全湿了。刘体纯正在操练人马,一得到闯王已经绕过荆紫关前来上集的禀报,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李自成和刘宗敏在刘体纯驻扎的大庙中休息。他向体纯询问了军中和豫西地方的一些情况。特别使他高兴的是,尚神仙跟随谷英从商洛山中出来,如今随着进入伏牛山的部队驻在栾川,正在设法同牛金星暗中会面,要将牛举人全家接进军中。问过一些重要情况之后,李自成叫大家都去睡觉休息,也催促宗敏去睡,但是他自己却不肯躺下,叫体纯陪着他,走出大庙。
一出山门,李自成就看见一小队骑兵从上集飞驰出寨。他向体纯问:
“有什么紧急事儿”?
体纯回答:“我同子杰约定,你来到上集以后,立刻派飞骑向他报信。他们就是往马山口报信去的。我吩咐他们一路不许耽搁,必须在明天上午赶到。”
闯王没有再问,更没有想到这一小队骑兵的出发会引出一连串与他的想法完全不同的军事行动,几乎破坏了他在郧阳山中所深思熟虑过的作战方略。他遇见许多从商洛山中出来的旧弟兄,亲切地同他们招呼。当他在一片帐篷前边同一群围拢来的将士谈话时,看见有一个衣服十分破烂的农民来找体纯,体纯立刻将这个庄稼汉带到附近没有别人的地方小声讲话。他还看出来两人密谈的分明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那庄稼汉神情激动,用心听着体纯的嘱咐,不断点头,态度诚恳。闯王在心里笑着说:“二虎准定是要破什么山寨了。”当那个农民走后,刘体纯又回到闯王身边,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辉。闯王没有问他,就同他离开这一片帐篷,去看向饥民施粥的情况。
在上集寨外分三个地方施粥,每日中午一次。李自成来到其中一处。这时,饥民都聚集在粥厂前边,秩序很好。三名弟兄正在拿着大木勺子发放,每个饥民一勺子很稠的用小米、高粱和包谷掺加野菜混合煮的粥,恰好装满一大碗。李自成亲自走到锅台边看了看,又同饥民们说了几句话。告诉他们说,他这次来河南就是要尽他的力量拯救百姓,只要再苦过三年五载,天下势定,老百姓的日子就会好起来。
离开粥厂,他叫刘体纯带他到东寨墙上,放眼瞩望。丘丘岭岭,一齐奔涌到他的眼前。崇祯九年以前,他随着高迎祥率领起义大军曾经进出河南,也曾经经过淅川,但今天他来到河南,意义完全不同。他现在是怀着极大的雄心壮志和崭新的军事方略,重来河南,所以他举目东望,就不禁心情振奋地想着如何寸阴必争地从此东进,驰骋中原,如何解民倒悬,收拾人心,以及如何号召饥民随他起义,迅速编练成一支能够作战的大军。
刘体纯向自成笑着催促说:
“闯王,你该睡一睡啦。你这几天日夜骑马奔波,只能在马上打盹。得好生睡一大觉,睡上两天!”
自成回头来对他笑一笑,说:“我马上就去睡觉,不过用不着睡一两天,只睡半天就行啦。今天夜间,我打算动身走。”
“今夜就走?!”
“对,今夜就走。你也得走。我们既然乘官军空虚来到河南,不应该逗留在这边境地方,耽误良机。兵贵神速,一刻也不要耽误。”
“可是我已经……”
“已经什么?”
刘体纯挥退左右亲兵,兴奋地望着闯王小声说:“我已经决定明天五更破淅川县城。城内有饥民内应,已经准备好了。刚才在军营中跟我说话的那个庄稼人就是替咱们在淅川城内做底线的,特意跑来问我个确实时间。我刚才嘱咐他无论如何今日黄昏前要赶回城内,同饥民们约定:明日五鼓,一听见城外炮声和呐喊,就在城内放火接应。破城之后,杀掉知县和一批乡宦劣绅,为一方百姓除害。”
闯王笑着问:“你急着破淅川县城,是同子杰商量定的?”
体纯回答说:“是商量定的。我来上集之前同他在一起商定:我们都在事前准备好,只等你进入河南,我就立刻破开淅川县城,他破开内乡县城,紧跟着往东去破开镇平县城。黑虎星从商洛山中出来,破开卢氏县城,杀掉知县白楹和几家豪绅大户替牛举人报一年牢狱之仇。邓州城不像以上四座县城好破,我们暂时放在旁边。等子杰破了镇平之后,迅速东进,去攻南阳府城。镇平距南阳只有七十里,骑兵半日可到。我破淅川之后,越过邓州,去攻新野。如果我破了新野之后,南阳尚未攻破,我就同子杰会师南阳城下,协力猛攻。”
闯王又笑着问:“你们还准备攻破南阳?”
“是的,我们要趁热打铁,一举攻破南阳。”
“杀死唐王和南阳知府?”
“当然,这两个家伙非杀不可。自从起义以来,我们还没有杀过明朝的藩王哩。唐王封在南阳已经十几代,作恶万端,早已恶贯满盈。”
李自成遥望东方,沉默片刻。他明白刘体纯和谷英商定的连破数县和南阳府城的主意,在目前做起来都不困难;即令暂时攻不破南阳,而裕州、南召等许多州县却都是城小池浅,容易攻破。但是他必须衡量轻重缓急,想一想应不应该改变他原来想定的用兵方略。刘体纯见他在思虑,又说道:
“李哥,我同子杰这么商定,为的是让你一来河南就声威大震。近三四年来,咱们不是被官军追赶,便是吃败仗,被围困,人马大减,别人连你闯王的名字都忘记了。将士们如今只盼望着你来到河南大干一番,横扫中原,杀得朝廷惊慌失措……”
闯王截住说:“也使咱们全军将士扬眉吐气,是不是?”
体纯说:“只要能够使几年来的局势改变,将士们自然就扬眉吐气,穷百姓也得了救星。”
闯王问:“你同子杰约定哪一天破内乡?”
体纯回答:“我们因为不知道你哪一天进入河南,所以把破内乡的日子定成活的。就是,他在马山口一接到你已来到淅川境内的确实消息,就连夜将人马开到内乡城外,趁着黎明时候破城。我派去向他报信儿的那一小队骑兵,眼下大约已跑了二十多里路,估计后天早晨一准可以攻破内乡,三天后可以攻破镇平。我在出上集寨去迎接你的时候,也派出飞骑从捷径奔往商洛山中,告诉黑虎星你已来到淅川,请他赶快向卢氏进兵。”
闯王突然神色严峻地说:“二虎,将士们的心情我很明白,但目前任何县城都不许去破,更不许去攻南阳。日后什么时候可以攻破城池,我自然会下令去攻。此刻……”
“闯王!闯王!目前杨嗣昌率大军深入四川,河南十分空虚。这是千载良机,不可……”
自成挥手阻止体纯的话,接下去说:“此刻事不宜迟,你火速派出几名骑兵往去马山口的路上追赶。看来,大概很难追上那一队塘马啦。如追赶不上,就马不停蹄地奔往马山口,向子杰传我的严令,只可多破山寨,不许攻破一城!另外,你再派人去追赶淅川城内的那位好百姓,告他说淅川城暂不攻了。再派出几名飞骑,追赶往商洛山中去的塘马,也向黑虎星传我的严令,进入卢氏县境以后,只许攻破山寨,不许破城。二虎,莫耽误,你赶快派飞骑分头出发,越快越好!”
刘体纯瞪大眼睛叫道:“李哥!闯王!……”
闯王的脸色更加严峻,命令说:“你火速派人出发!那去马山口传令的弟兄们一定要骑最快的马。去吧!”
刘体纯的眼睛里充满着疑问和委屈情绪,又向闯王的脸孔上看了一眼,只好匆匆下寨,奔回营中去执行闯王的命令。蓝天上正有一只苍鹰自由地盘旋飞翔,用锐利的眼睛俯瞰地上,发出来高亢雄壮的叫声。李闯王抬头望了一眼,带着亲兵们下寨去了。
闯王回到营中,倒头便睡,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被叫醒。这半天他睡得非常踏实,过分疲劳的精神又恢复了。吃过晚饭,他吩咐从郧阳山中来的将士们赶快备马,准备起程往马山口去,并叫刘体纯派一名骑兵带路。刘体纯对他说,已经派了一百名骑兵护送。闯王点点头,笑着问:
“我禁止你们攻破城池,浇了冷水,你心里还有点委屈么?”
刘体纯也笑了,回答说:“已经不感到委屈了。总哨刘爷先醒来,我将我同子杰计议好的主意禀报了他,也将你的严令只许破寨不许攻城的话告诉了他。他将你的用兵方略对我一说,我登时心中亮了。李哥,你是从大处着眼,子杰和我看事太浅,到底只能打仗,不是帅材!”
闯王说:“在寨墙上我来不及将道理对你讲明。等我随后回到营中,没有看见你,也实在困乏得很,一躺下去就睡熟了。既然你已问过捷轩,我就不再说了。荆紫关是一条要道,昨晚到荆紫关的那四百西安骑兵,因押运饷银,不敢逗留,今日午前必然动身继续赶路。今天夜里,你去攻占荆紫关。要用智取,轻易不要损伤一兵一卒。你是个会用计的人,我想你一定会想出个好的主意。”
体纯说:“郑崇俭的那四百骑兵确实在上午走了,如今荆紫关只有乡勇守寨。我昨天下午已经派一些跟咱们一心的百姓混进荆紫关寨内,今日下午又混进去一些,嘱咐他们准备好,一看见寨外火光就从寨内举火相应。荆紫关攻破不难。”
“好,好。破了荆紫关以后,只留下两百骑兵守关,等候迎接从郧阳来的大队和老营,然后你率领其余的马步将士,再号召一批情愿投军的饥民,连破几座山寨。开仓放赈,征集军粮。不论新老弟兄,务要严守军纪,擅杀良民者抵命,奸淫妇女者斩首,抄出的金银财物一律归公。任何将士不得私藏金银。”
“是,是。一定严守军纪。”
闯王叫刘体纯在七天以后,离开淅川境内赶到镇平境内见他。倘若那时他已经不在镇平境内,就赶往南召境内见他。他又嘱咐体纯关于如何扩大人马,如何在不行军、打仗时加紧练兵的话,然后同宗敏出发了。刘体纯把他们送出寨外,看着闯王和一百五十名骑兵的影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惟有马蹄声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