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一个深夜,上弦月已经落去,山影昏黑,树色如墨。在郧阳西南的万山丛中,有一座山寨雄踞在小山头上。
山寨的一个大厅中,燃着柴火,点着桐油灯,一次极其重要的军事会议已经开过很长一阵。将领们因为今夜五更就要动身拉出郧阳境重新大干而心情振奋。五个多月来,他们分散潜伏在大山中,主要靠射猎为生,不能找官军打仗,也不能去攻破城池,有时为打粮去攻破山寨也不能打闯王旗号,所以早已住得又闷又急,简直不能再忍受下去。如今,这天天盼望的出山日子终于到了。
经过闯王扼要介绍,大家对山外的军事形势已经清楚。张献忠和罗汝才已经在川东杀死了四川名将张令,杀败了著名女将秦良玉和别的川军,冲破了包围,深入四川内地。杨嗣昌所指挥的数省官军几乎全到了四川内地和川、陕交界地方,湖广和河南两省十分空虚。革、左四营自崇祯十一年到了皖西和鄂东一带,每年夏天进入大别山中休息士马,秋天出来打粮。后来老回回也去了,合为五营。未调入四川的湖广官军都随巡抚宋一鹤驻在鄂东,对付回、革五营。河南、山东和皖北各地都有农民起义。单说河南境内沿着黄河南岸上下千里,较大的股头就有一百多个。河北农民也纷纷起事,在太行山占据山寨,已经使从真定到黄河岸的道路不通。而且这一年,两京、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浙江,到处大旱,又有蝗灾,饥荒十分严重,许多地方的老百姓都在吃草根树皮,人吃人的事不断发生。
这些情况,使将领们明白如今确是拉出郧阳山前往河南的大好时机。有些将领巴不得一出郧阳山就赶快攻破几座城池,大干起来。
李自成一直静静地坐在一堆火边,同刘宗敏坐在一条板凳上,听着大家说话,想着许多问题。刘宗敏用肘弯碰他一下,小声说:“李哥,大家说得不少啦,你说几句吧。”闯王点点头,随着轻咳一下,清清喉咙,准备说话。宗敏赶快转向大家说:
“大家静一静,别再说话,听闯王说吧!”
闯王向全体将领环顾一下,开始用平静的声音说:
“这几个月,大家跟着我受苦了!五月初,我对大家说,能在这郧阳大山中撑下去就有胜利,撑不下去就还要受挫折,说不定连老本儿也会丢光。我起义十几年,在战场上经过多次风险,又被围困过几次,懂得了一个‘撑’字。有时两军鏖战,杀得难分难解,血流成河,死伤遍地,就看谁能够多苦撑一个或半个时辰。有时,能够多苦撑片刻就有胜利。”
闯王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都打在将领们的心上,唤起了不少历历如在眼前的苦战回忆,大家频频点头。
闯王接着说:“从五月初以来,我们偃旗息鼓,销声匿迹,隐藏在这郧阳山中,使杨嗣昌不知道我们的踪影,为着何来?正是为着今日跳出去,轰轰烈烈地大干一番。这几个月,朝廷认为我们已经完了,再也不足为虑;杨嗣昌认为我们完了,一心只想着追赶围堵敬轩;就是敬轩他们,因为听不到咱们的音信,恐怕也认为咱们再也翻不起身了。好,好得很!”
许多将领都笑了起来,有人忍不住快活地说:“好,好,这才是神出鬼没!”李自成也笑了笑,又接着说:
“如今咱们突然出去,只要奔入河南,号召饥民,就会立刻扭转大局,使朝廷惊慌失措。兵法上说:‘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咱们隐藏在这郧阳山中,就是守;如今去进兵河南,纵横中原,就是攻。只有隐藏得好,才能够乘时进攻,使敌人觉得我们好像是自天而降,又像是迅雷闪电。俗话说‘迅雷不及掩耳’。咱们就是要像迅雷一样奔入河南,使敌人措手不及。”
田见秀插言:“古人说:‘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也是说不动的时候要像大姑娘深藏闺中,动起来像脱网的兔子那么快。说脱网的兔子虽不大好,只是个比方吧。”
许多人笑了起来。有一个声音说:“咱们是猛虎下山!”
闯王接着说:“你们各位刚才提到攻郧阳府城的事,倘若在两三年前,我一定采纳,会称赞这是个很好的主意。目前不但郧阳守军力量薄,像附近的郧西、白河两县,守军更其空虚。可是咱们眼下决不攻城,大小城池都不要进。他们下帖子来请,咱也不去!”
许多将领不明白闯王的意思,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自成笑一笑,继续用平静的声音说:
“这几年,我吃过不少亏,也长了一些见识。拿目前说,咱们只有一千挂零人马,其中还有一些眷属。倘若急着破城池,像你们说的来个石破天惊,下一步就不会顺利了。那样,势必引起杨嗣昌的重视,分兵来对付咱们,像往年一样惹动官军追赶咱们。那样,咱们纵然有翻天覆地的打算,也会落空啦。何况,郧阳在目前是军事重镇,有巡抚驻守,袁继咸这个人不是草包,万一攻不破,损伤了一些将士,岂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咱们一旦到了河南,如今跟着我的每一个弟兄都会有很大用处,一个人要顶十个人用,顶一百个人用,所以我要尽量避免打仗,连一个弟兄也不损失!”
刘宗敏向大家笑着说:“这几个月,咱们闯王除打猎读书之外,想了些翻天覆地的军国大计,可不是只图赶快破几座城池,杀几个官儿,痛快一时!”
闯王兴奋地接着说:“对,对,打仗并不是只图痛快!打仗,要争大利不争小利。该争的必争,该舍的必舍,万不要因小失大。兵法上说:‘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我们如今志在奔往河南,纵横中原,所以一路上决不攻城,不走郧阳和均州之间的大道,也不打算吃掉小股官军;能够又迅速又机密地奔入河南,就是打了一个大的胜仗,跟着就能够做出来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刘二虎已经在夏天从商洛山进入豫西内乡一带,明远在上个月也去了。我已经派人告诉二虎,叫他在淅川境内等候我们。我们走哪条路奔往河南,沿路如何避开官军耳目,请大家商量商量。至于到河南后如何大干,今晚暂且不议。大家必须略睡一睡,准定四更起床,五更动身。”
将近五更,部队出发了。出发后故意往西北走,好像要从白河县附近进入陕西。两天之后,从将军河附近夜渡汉水,继续往北,在白河和郧西两县之间停下来休息一天,故意派出一小队骑兵到夹河附近哨探。白河和郧西两县的知县都得到了消息,认为这是一股溃散的“流贼”,有意奔入陕西,一面加紧守城,一面飞报郧阳巡抚。但是当郧阳巡抚得到报告时,这一支人马已经神出鬼没地消失了。
李自成探明从白河县到河南淅川边境三百里路上都没有官军,就同刘宗敏率领五十名亲将亲兵,离开大队,向东急进,而命田见秀和高一功等从荒僻小路随后赶来。第三天黎明,李闯王率领的小队骑兵到了荆紫关附近。没有料到,昨天黄昏后荆紫关寨中突然来了四百名郑崇俭的标营骑兵。他们是从襄阳押运十万两饷银回西安去的,由一位游击将军率领。官军很快发觉了小队骑兵的行踪,认为这是李自成的前哨。为着夺取这五十匹战马,又想立功受奖,游击将军立刻自率三百名骑兵追赶,留下一百名骑兵协同练勇和百姓守寨。
晨雾愈来愈浓,十丈外就看不见人影。李自成率领着小队人马遇到一处岔股路口,孤零零地只有一家茅草饭铺和一个男人。闯王决定在这里稍作休息,让那个男人赶快烧了半锅开水,大家拿出干粮打尖,同时拿出豆料喂马。大家打尖之后,重新上马赶路。李自成因为正在向那个饭铺男人询问淅川一带的灾荒情况,多停了片刻,只有四名亲兵在他身边。询问毕,正要动身,一个亲兵所骑的战马洒了一泡尿,拉了一泡屎,又不免耽搁片刻。突然他听见从西边传来一阵马蹄声,十分紧急。凭着多年经验,他从马蹄声判断出这支骑兵大约在三百左右。亲兵们一面拔出宝剑,一面催促闯王赶快动身。闯王十分镇静,赏了那个男人一把碎银子,叫他赶快逃走。
官军的骑兵更近了。李自成忽然看见地上的马屎在霜风中冒着轻烟,他吩咐一个亲兵下马去茅屋中赶快将灶中的余火弄灭,在锅中添一瓢冷水,再拿半瓢水浇在马屎上。当这个亲兵以十分迅速的动作做这些事情时,他吩咐另外三名亲兵同他一起勒马茅屋一旁,每人抽出三支羽箭,以一支搭在弦上,对着从荆紫关来的小路,拉弦注矢,引满待发。等那个亲兵将水瓢送回茅屋走出来时,闯王吩咐一个亲兵将携带的半袋子豆料倒在狭路口,然后轻声说:“跟我走!”虽然他明白那三百名左右官军离他只有半里多路,转眼就会追到,但是他率领四个亲兵缓辔徐行,转过一个山脚,听见两边山上松涛澎湃,才抽了一鞭,奔驰起来。
奔在最前面的官军骑兵快到小饭铺时,战马突然停下来,争吃地上的豆料。前头的马一停住,整个山路被堵塞起来。前边骑兵用鞭子猛抽,勉强使他们的战马奔出路口,而跟上来的战马又照样要贪馋地吃几口,挨了鞭子,才肯前进。经过一阵混乱,全队官军来到了饭铺前的岔路口。许多官军将士认为义军不会走多远,容易追上。但带队的游击将军是有经验的老行伍出身,十分机警细心。他想立刻继续追赶,又担心自己远离荆紫关,倘有流贼的大股后续部队从西边来到,失去饷银就要丢脑袋。略微犹豫一下,他对将士们说:“你们莫急,等我的命令行事!”于是他迅速下马,大踏步走进茅屋。
他揭开锅盖,用手一摸,剩下的开水仅仅有点热意;弯腰看看灶膛,火已熄了,只剩微温。走出茅屋,忽然发现地上有马的屎尿,赶快俯下身子去看。他知道,如果马屎上冒着热气,一定是才走不远。然而他没有看见马屎上有一丝热气,显然是早已冷了。他断定这股流贼大约已走出十里以外,骂了一句:“他妈的!”发出命令:
“赶快回关!”
李自成追上了刘宗敏,继续加速前进,在淇河岸上遇到刘体纯派去荆紫关附近哨探的一小队骑兵。
今年春天,闯王率队从商洛山中突围时,刘体纯和谷英叔侄被留下来,负责照料和保护伤病将士和不能带走的老弱妇女。七月中旬,他接到闯王指示,要他迅速进入豫西。虽然他不明白闯王的真正打算,但是他毫不迟疑地潜出武关,驰入内乡境内。以手下仅有的三百骑兵奔入人地生疏的河南,在众多山寨和乡勇之间打出一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