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病就病了,一辈子没进过医院的母亲,不得不住进了医院。总以为母亲很健康,总以为,母亲是不会生病的。夜里睡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会突然意识到,母亲躺在医院里,她的脸好憔悴,她痛苦的呻吟声,听起来让人揪心。人一下子就清醒了,想一想,自己怎么变得这般脆弱呢?是一直健康着的母亲突然的病倒把我吓坏了。父亲也吓坏了,他做什么事都有点恍惚,跟他说话,总要说第二遍才能听见。
父亲说,他在书上看了,我今年得注意父母的身体,有一方可能会出现重大疾病。
我不知道有这样一条预言写在某本书上。父亲知道,可他不告诉我,他了解,自己的女儿是个不信命的人。也可能,他认为只要他们自己注意点就行了。是的,我根本没在意自己就要进入三十六岁,没想过这会给自己和亲人带来什么。
现在,父亲说,好了,你母亲给你冲了。
躺在床上的母亲用虚弱的声音说,只要他们过得好,我生这点病没什么。
不,不,这不是我想要的。
就在前两天,当同事说起他多病的母亲,我还在日记里说,多么希望父母亲长命百岁,等到我有能力让他们安享晚年的时候。如果知道有这样一条预言,我宁愿相信它的有,尽自己的努力按它的要求去做。我宁愿自己年轻一些的身体承受所有的痛苦,也不愿母亲用失去自己健康的方式来为我冲去三十六年的晦气。
我手里握着一管鲜红的血液,这是刚从母亲身体里抽出来的,带着温暖的热度。它将被送到一台机器里去,看看这曾经喂养我的液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十六年前的春天,三十岁的母亲生下了我,那时的母亲,有怎样的风韵呢?给母亲打针的医生说,你母亲真是个漂亮的老太太。是的,母亲一点儿也不像没有文化的农村老太,她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气质,可以用祥和典雅这个词来形容。见她第一眼,你就会对她生出莫名的信任和亲近感,漂亮的天然卷发,宽阔的额头,总是温柔地漾着笑意的眼睛,满月般的慈祥面容,母亲的确是个漂亮的老太太呢。三十岁的母亲一定很美丽,怀里抱着一个可爱的婴孩,家里人正想添个女孩,这个生得恰逢其时的女孩得到了祖母和父亲一辈子的疼爱。那时的母亲很健康,母亲健康的鲜血变成营养丰富的奶水,喂养我一天天长大,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三十六年啊,母亲老了,仅仅几十年光景,人,真是不经老的。上天对人,真的有些吝啬啊。三十六年后,母亲的血再也不能喂养孩子,连维持自己的健康都成了问题。母亲躺在苍白的病床上,各种各样的药水从早到晚注进她的体内,我只能看着,无能为力。如果我的血能变成治病的良药,给母亲吃下去,就像她曾经喂养我一样,我愿意,我愿意。
可神也不能给我回答。
三十六年,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似乎一下子,就来了,没有任何过程。清早打猪草回来,捧给我用桐叶包着的刺泡;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扎那些永远也扎不完的鞋底,时不时在头上抹一下发涩的针;穿着白色涤确良衬衣、粉蓝色的宽脚裤在绿油油的麦田里撒化肥,那条裤子是母亲年轻时演戏穿的,我一直想把它据为己有;把刚做的新棉袄套在我身上,和我一起走在访亲戚的路上,哄我去认干爹干妈,一对可怜的孤寡老人;在月光照耀的家门口,等我们父子三人钓鱼归来……这一切,历历可见。这些相关的记忆,像一堆杂乱的碎片,悬浮在身外的某个空间,似乎与这个到来的过程没有什么干系。母亲仿佛在一夜之间头发白了,步履蹒跚,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太太。
人的一生,就是昨天、今天和明天,昨天越来越模糊,今天一瞬即逝,而明天,眼着着越来越短暂。给孩子做生日,祝他长大成人,说得过去。许多人热衷于给自己做生日,这有什么可庆贺的?庆贺自己的未来越来越短暂吗?
在这个世界上,谁将你的生日记得最牢,是父母。想起生日,想得最多的,是母亲的油渣饭,父亲的小礼物。成家了,生活好些了,这些再不是什么好东西,每次生日,父母会打个电话,或者做顿好吃的,一家人围桌而坐,这时,庆贺生日倒是次要的,难得的是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氛围。也许早在一年前,父母亲就在关注这件事了。三十六,是人生的一道门坎,父亲和母亲,一定希望我平平安安跨过这道门坎,他们不能再像小时候,拉着我的手,这道坎,得我自己跨过去,他们的担忧和牵挂,只能表现在眼神里,表现在对这个生日的郑重上,甚至找老黄历为我占卜吉凶。
三十六年真是一个劫数吗?如果有劫,我不逃。
我向神祈祷,给我所有的劫,给我所有的亲人健康和平安。
因为疼痛,母亲双眼无神,全身虚软。母亲得的是不易治好的病,我必须挣更多的钱,才能保证母亲有个相对安全的晚年。我不知道,生命中会不会出现奇迹,神不肯回答这样的问题。我不会停止祈祷,人心里装着美好的愿望,事情才能向期望的方向发展,当然还有行动,这比什么都重要。
抚摸着母亲因漏针而肿胀的手,枯燥、无肉、多斑、僵硬,一只完全老去的手。曾经,这是一只跟我的手一样灵活饱满的手啊!平常的日子里,很少握一握母亲的手,长大的孩子总是羞于跟父母有肌肤之亲。年幼时母亲一定给过我许多的亲吻,一定像如今我拉着女儿一样,总是在她认为必要的时候握紧我的小手,带我走过一段路,或跨过一个坎,有时候,也许仅仅因为内心的喜欢。长大的记忆中,母亲的手一直在忙,它们的使命就是不停地为一家人操劳着,不是用来亲昵的。母亲的脸像花一样一天天枯萎了,母亲的手一天天失去了活力,我没有用自己的嘴唇和双手去感受它们曾经的美丽和温暖,三十六年,就这样一片空白,这是什么样的遗憾呢?
每天走在从家到医院的路上,想着这三十六年,自己跟医院打交道的时间越来越多,越发怀念十多年前那些不知药为何物的日子,时常想想父母年轻时的样子,越发害怕三十年后,自己的未来。母亲一病倒,父亲就成了无助的孩子,我成了支撑他的主心骨。令人欣慰的是,这个“孩子”乖乖地守在母亲的病床前,已经不再焦虑,天天给母亲鼓着劲儿。他心里的难过,并没有过去,看得出来,他在强装笑颜。父亲和母亲相濡以沫四十多年了,不容易。
女儿说:我长大了,妈妈就老了。女儿说:我想发明一种长生不老的药,妈妈就能永远年轻了。想对女儿说,无论她长多大,无论我有多老,她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孩子。就像我在母亲的眼里,永远都是她的小小女儿。小小的女儿已经长大,老去的父母变成了需要我照顾的“小孩”。这种现世的角色转换天经地义,我得照顾好这两个孩子。
三十六年,不过是天地的一次深呼吸吧,在一呼一吸间,给小如蝼蚁的我们,带来人生的不测风云。如果上天再给我一个三十六年,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给父母一个安逸、健康的晚年。
一个朋友到玉泉寺去游玩,请他看看寺里的宽痴师傅还在不在。朋友回来后说,还在呢。眼泪不由地流了下来,想起97年的春天师傅说的那些话,想起自己在神前许下的诺言,八年了,神已给了我很多快乐,我不能因天赋的一点儿善根,就向神提出太多的要求啊。
父亲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本《毛泽东诗词鉴赏》,他希望我从这些诗词里吸收伟人天天向上的精神,以乐观积极的态度面对生活。快乐进取的人生,这是父亲对女儿最朴素的期望。
我对自己说,我会努力的,人生短暂,第二个三十六年结束的时候,应该给自己和亲人们一个满意的交待。
我对命运说,我不会屈服的。
200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