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幺爹去世时,外面正冷雨纷纷。
父亲晚上打来电话,说他要去。早晨七点多,匆匆下楼上班,父亲已到了。要他坐汽车去,父亲坚持要骑车前往。从父亲退休到现在,六年时间,这条从县城到老家近一百公里的山中公路,父亲跑了不下五百次了吧?父亲骑着他的铁驴子,带着母亲,在我们跟老家之间,画出了几百条弯弯曲曲的线段。自从去年二舅去世,接着是大姨父和姑父走了人,现在又是跟父亲好了一辈子的刚幺爹。一年时间不到,四个喝酒说话的老兄弟,全走了。父母说,他们感到天远地近了。他们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椁。我总是假装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也假装对他们的准备视而不见。
曾经,父亲盼着退休后,做自己喜欢的事:画画、养花、侍弄根雕盆景、玩玩石头。如今,那些费了老鼻子劲从各条河流里拾来的大小石头,砌成花栏,长了青苔。一楼的大房间里,堆了半屋子的老根也开始长虫。过春节时,我们缩在三楼烤火取暖,父亲从他那些宝贝疙瘩里,找了一些耐烧的,我们都说可惜了,父亲说,留着做什么呢,烤火也算发挥了一点作用。
从母亲生病到一个个老兄弟的离去,父亲认为他已看透了人生。
对父亲说,别喝酒了。
父亲说,不喝了。可我知道,他还在喝,只是没有以前多了。喝酒已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记忆衰退,脸颊浮肿,双手发抖。无论我们怎么劝说甚至威胁,包括医院脑彩超显示的结果,父亲都不承认那是酒的伤害。我拒绝跟他说话,跟他冷战,他全知道。只有他自己从内心承认了,他才会下定决心的。他说,祖母喝了一辈子酒,不是活了九十岁?是的,我们从没为祖母喝酒的事情操心,祖母的喝酒是闲散而快乐的,父亲因生活之苦生命之痛而喝,喝的是苦酒。
想对父亲说,衰老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疾病也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父亲其实是懂得的,他的心境,做儿女的终是无法亲历,他的块垒,终只能自己消化。
对父亲说:别骑车了。
可他又买了新车。他骑着那车带着母亲到处跑,挺得意的。每当带着我们快七十岁的老母亲在风中呼呼奔驰的时候,父亲大概以为,自己还只有二十岁吧。偷偷给他买了一份保险,只能保到67岁。可父亲说,他要骑到75岁,要组织几个好伙计,带着老伴,骑车去看世界,走走玩玩,风光一回。现在,诸事牵绊,包括我们的小家,都需要他们的帮助。只要母亲身体没问题,我多么愿意帮他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啊,甚至曾建议他沿着当年大串连的路线,带母亲去看一看北京。这个愿望能在什么时候实现呢?我希望自己能快点好起来,好一点,再好一点。
从二舅到刚幺爹,真像一场纷纷而来的冷雨啊,这场雨,下在父母的心头,是什么样的震动?在赶赴每一场丧事的时候,父亲在心里面对着什么样的别离?这些,是酒精解决不了的问题。不敢再对父亲说戒酒和骑车的事,母亲说,由他去吧。
母亲是个听话的好妻子,或许大父亲两岁的缘故吧,母亲对父亲有时几乎是纵容和溺爱。作为女人,我没有继承到她一半的温柔。其实老去的父母,已成为我们的孩子,孩子需要细腻的疼爱和温柔的关照。自古只有瓜恋籽没有籽恋瓜,亲情的逆向流动就这么难吗?生命可以短一点,但快乐,一定要多一点,愿上苍保佑我的白发爹娘,我今生的父母和孩子。
200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