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梦树开满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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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巫婆杜拉斯

买了一套杜拉斯的书,封面上放着一张杜拉斯八十多岁时的照片,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双眼神彩奕奕地从书上望过来,嘴巴紧抿着,嘴角有力地向下弯曲,这是一个勇毅而智慧的表情。如果满脸漠然地走在大街上,这个老太太跟那些给小孙女讲童话故事的老祖母没什么两样,只有翻开她的书,读着那些简短有力的句子,你才知道什么是杜拉斯。

杜拉斯为什么要放这样一张照片呢?

从照片可以看出,她曾是一个漂亮女人,她为什么不隐瞒自己衰老的面容呢?

正是因为这张照片,买了这套书,在此之前,常在自命不凡的女人们的写作中,看到她的大名,以模仿她为荣,以读懂她为骄傲,凡是大家喜欢的——我就不用去凑热闹了,不关注超女,不看《大长今》,我也随着时光走到了今天,时间不会拉下任何一个孩子。

这一定是个特别自信的女人,她相信的,不是岁月的力量,而是人的精神。

这样的女人,正是我所喜欢的。只有这样的女人,在白发和皱纹毁掉她的容颜之后,看见她的灵魂,光彩四射,更加迷人。

读尼采,容易被他鼓动,变得自信十足,甚至有些狂妄,相信自己能战胜一切。

读杜拉斯,你会发现,原来写作可以是一切。有的人就是为写作而生的。你竟然会相信,自己也可以像她那样,将一切都纳入写作之中。坐在电脑前,一辈子。

她像一个慈祥的老巫婆一样在耳边轻轻地说:“写作,除此之外什么也别做。”“写作,那是我生命中惟一存在的事,它让我的生命充满乐趣。”“那不仅仅是写作,是作品,那是黑夜里的百兽的吼叫声,是每个人的喊叫声,是你我的喊叫声。那是社会令人绝望的大规模的庸俗化。”我们写作,可不就是在吼叫吗?有时温柔地低语,有时大声地吼叫,因为欢喜和幸福,因为绝望或孤独。写作中的杜拉斯就是燃烧的威斯忌,疯狂、热烈、陷落、沉醉。她说自己“写一些让人读不下去、但却是完整的书。”的确如此!《英国情人》、《广岛之恋》、《爱》、《街心花园》、《副领事》,哪一部都看不甚明白,甚至不想再看下去。奇怪的风格,无头无尾的句子,神秘出现又无由消失的人物,像醉酒者的呓语,突然冒了出来,语无伦次,或者说胡言乱语。她把书的大部分藏在了自己心里,她的书写,不过是留给读者的蛛丝马迹,真正完整的那部书,在她的心里,她是有意的。读她的书,就走进了她设置的迷宫,无力自拔,又枯燥又绝望,可是,还是要读下去。

她是一个巫婆,在文字里下了咒语。

她生活在战乱中,我们生活在和平里。对写作来说,这两者没什么不同。前者,让人有吼叫的充分理由,后者,让人想吼叫,却无从说起,被闷着的痛苦,对未知前途的期待,对写作边缘化的不适,世俗生活严重的诱惑。这一切,正在吞噬文字的力量。我们面临的,是更深的孤独,更平淡的死亡,更没有前途的写作。

“尽管绝望还要写作。啊,不,是带着绝望的心情写作。那是怎样的绝望呀,我说不出它的名字。”常常想,写作是什么。写作不正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吗?人的宿命不就是绝望吗?从生走向死,人因为有思想,所以有明了的悲哀。杜拉斯将这几点放在一起:孤独、死亡、写作,酗酒。写作就是这样一件令人绝望的事啊。在最初的功利主义思想淡然后,不再追求发表,追求闻达。只是写给自己看,只是想,用文字,语无伦次地记下时光里的一切琐碎。似乎那样就能证明生命的确存在过,她没有走远,她在自己的文字里,尽管缺少了质感,我们仍能在读它们时再次感受到旧有时光的存在。电脑让写作变得泛滥,铺天盖地的诉说充斥眼前,史无前例的喧嚣,深夜握笔,有如坐在茫茫大海的孤岛上。只有更深地沉静,再沉静,面对墙壁,说自己想说的话。这不是杜拉斯式的绝望,是我们的绝望。杜拉斯的绝望,其实是带了优越感的,她的书在全世界受到关注,被一部接一部地改编成电影,她已站在高峰之巅。或者说,在这种荣誉的逼迫下,她更深地躲进文字之中,看到了极尽繁华与人生宿命相对比之下的荒谬,所以更感绝望。文字最终还是无力的,能够施惠于后人痛快于自己,已经不错了。

可她那些关于写作的话,她对写作的理解,那种人笔合一的梦一般的境界,却让我身不由己,被她诱惑,并受到新的盅惑,以为写作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唯一办法。

我中了魔咒,迫不及待地坐在电脑前,敲下了一篇又一篇文章的开头,我的亲爱的、刚刚受孕的孩子们,在激情之中诞生的产物,不知道能不能顺利长大。

“一些白天的书,消磨时光和外出旅游时看的书。但不是嵌入思想、反映生活悲哀和思维模式的书。”杜拉斯的书,当然不是这样的书,它们是最坚硬的石头,注定会在时光里永久停留。由此想到自己的第一本散文集,一次失败的尝试,它在诞生的过程中受尽了一切委屈。我将自己最珍爱的思想和最宝贵的青春,以一种不负责任的方式集合在一起,展览出来。它其实应当被更多的人看到,它应该以闪光的样子出现在读者最多的书店里。我的遭受了太多委屈的孩子啊,让我满心愧疚。我的文字,它们是我的石头,它们应当属于知音,夜晚的灯光,心领神会的阅读,我应当珍惜它们。是杜拉斯教会我这样的道理。

“写作可以让人走得更远。”这是精神之旅,是生活中的另一种生活,不管它如何地艰难,令人绝望,它却魅力永存,因为一旦开始写下第一个字,就只能顺着思绪的走向,让自己滑向未知的前景。也许,写作本身未知的命运,就是写作者坚持下去的理由吧。写我的,写给自己看,别人的懂得,那不过是写作的意外收获。或者说,写吧,用文字铺一条走向同类的路,当我死去时,这条路正好到达天堂的门前。

“我和所有人差不多。我想在马路上永远不会有人回头来看我。我就是平常。平常的胜利。”这就是杜拉斯的坦然,所以,她将自己八十岁的面容放在书的扉页上。看着她平凡的衰老的面容,我却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她是一个明智的美女,将自己包裹得很好,却香气四溢。在马路上得到眼珠青睐的女人,太多了,做一个像她一样的老太太,却是我终生的理想。她是多么骄傲啊,又像一个顽皮的小女孩,因为她在平常里藏了太多的不平常,她是一个胜利者。

最后,她说:“我不强调,我走了。”她走了,带走了她心中那些完整的书,留下了这些呓语般的文字。不同的人,从这里找到自己需要的内容,凡是来过的,总有所收获,这些呓语般的文字,是杜拉斯留给所有写作者的宝库,她是一个慷慨的巫婆,她把魔法带走了,却将宝库留了下来。即使她是邪恶的巫婆,我却由衷喜欢这样的诱惑,她让我重新体验到了写作是一件快乐的、自然的事情,在写作中,可以得到自由。事实上她更像写作者的守护天使,守卫着写作的神圣。

这个女人,与我的祖母同龄,1914年出生,到老年时,作品才获得丰收,才拥有了名气和地位。她一生拥有过无数的情人,最后一个情人,竟然小她40岁。

一个巫婆级别的女人。

200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