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楚辞,只能像启蒙童生一样,老老实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边读边看注释,不认识的字多,要记住读音,弄清词义,注释里没有的,还得查古汉语常用词典。往往看注释的时间,远远长过读诗的时间。这不像读小说读散文,如遇美食,一逞阅读之快意。读楚辞,只能像啃骨头,有点枯燥有点急人。古人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先乖乖地读吧,最好能闭目成诵,如果连熟读楚辞都做不到,更不要谈了解了。况楚辞读再多遍,其义也不自现,一部《天问》,一部《离骚》,每次读,都有不一样的发现,最后把自己也弄得糊涂起来,只好再一次从头开始。我坚信一条,总有一天,义会出现。
刚开始,当然用普通话读,这是我们从小就养成的“良好的”诵读习惯,仿佛只有普通话,才能读出文学作品的美感与情意,这习惯到底好不好,暂且不论。用自己“不普通”的普通话读了很长时间的楚辞,终于在某个春天的清晨,在古筝《掬水》的清韵中,想到一个问题。屈原是秭归人,楚辞“纪楚物、作楚声”,我为什么要用自己蹩脚的北方话读楚辞而不用天天说着的流畅的本色的楚语呢?想当年,屈原会用北方的秦国话或者齐国话吟诵自己的诗篇吗?当然不会!跟屈原说着同一个地方的方言,却用别人的方言读他的作品,且一直都不觉悟,看看,自己在不知觉中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啊!最好的吟诵楚辞的语言,不就是我们天天在说的秭归方言吗?仿佛灵光一闪,这灵光在我头脑里闪了又闪。
门前的树林,槐树居多,槐树黑森森的,还没有春的消息,少数的杨树已发出一树树新芽。真高兴这个春天的早晨,真理之芽就这样长出了我的心扉。昨天以前,我的心还如黑森森的槐树林,谁想到一片绿叶正等在这个春天的早晨呢?应和着清晨的鸟鸣,我开始用地地道道的秭归方言大声诵读《远游》:“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在别人看来,这场景也许可笑,就连我自己,也还有些不习惯,似乎“普通话”,才是书面语言的正宗。但我想屈老先生地下有知,一定会说:这就对了!
两千多年,一个地方的语言可能会有许多变化,尤其文字所代表的内容,有些消失了,有些却添加进来。不同的时代总会产生一些新的词语,像电脑、手机、互联网、电影、足球……但在一代代口口相授流传的过程中,有些东西是永远难以改变的,像说话的语调、语音、语气,从祖先的祖先的祖先那里继承下来,以至于只要听一个人开口说话,就知道他来自哪里,以至于同一个地方的人,在体形和表情上,总有着某些神似之处,这就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由此想到乐平里的骚坛,自明清到民国,年年端午,自发云集到乐平里屈原庙来吟诗的乡村诗人们,他们用家乡话一句句唱出他们对诗人的崇敬和怀念,大概没有比这更纯真的纪念方式。现在的骚坛,仍有几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每年端午节,还可一睹他们唱诗的风采。屈原泽畔行吟的样子和声音大概跟他们差不多吧,我常天真地这样想。唱诗本来是极普通的一个事情,过去私塾里的先生天天就是这样唱的,小孩子跟着摇头晃脑地唱了多少代啊,现在反而不普通了。文化的断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渐渐忘了历史的本来面貌,创造出新的模式和规范,历史真的是无法重现也很难继承的。也许在屈原的时代,也有方言跟书面语言、官话与土话之分,非常注重从民间文学吸取营养的屈原,在他的诗歌中保留了很多方言的元素。两千年来,或许词义与语调发生过一些变化,但万变不离其踪,从楚地方言到楚辞,一定有一条隐秘的小径存在。
屈原的时代不推广普通话,他自然只能用家乡话读他的诗篇,我用秭归方言读屈原的作品,这就对了。所以,我建议所有的人,如果读楚辞,请用楚地方言,如果不知道哪里的方言算楚语,那么学说秭归话,错不了很远。
女儿开口学说的,就是普通话,她是先学会普通话,再跟着外公外婆学会了方言。将方言从女儿的世界“赶尽杀绝”的做法,太“崇普媚通”了,现在想想甚是不妥,多会一门语言,就多一条道路,方言与普通话,国语与英语,各种语言其实并不矛盾,以后我得好好教她说我们的方言。一位北方朋友总喜欢纠正我的“普通话”,这回呀,理直气壮地跟他说我的“鸟语”,他眼里的“鸟语”说不定就是解开楚辞楚读的一把金钥匙呢!
严格来说,楚辞也不是用来读,而是用来“唱”的。《渔父》中说屈原“形容枯槁,行吟泽畔”,他一边走着一边唱着,他那些诗,就是这样边走边“唱”出来的吧?曾在湖南溆浦听一位老先生唱《涉江》,听着那么凄凉婉啭的音调,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后来,在一次学术会议上,跟一位学者谈到屈原诗歌的流传问题,她也说到了边走边唱。我仿佛能大致想像出来屈子的形象和声音,因为同音同调,同饮一江水同食一方出产之物,同看同游那几千年不变的江山,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屈子。
所以,我的读楚辞,不仅要老老实实地百读千读,还得用我们音调婉转的方言去“唱”,现在,还不能自得地摇头晃脑,我想,会有那么一天的吧。童年发蒙时“唱书”的天真烂漫仿佛又回来了,那山谷里的琅琅书声犹在耳边,对着早春的亮白天光,追溯着童年,也追溯着楚辞的缈缈古韵。
2007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