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1982年的老照片,七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在慈父般的班主任面前站成一排。班主任笑着,班主任有一口洁白的牙齿,有满脸可爱的笑纹,斑白稀疏的头发。黑白照片太小,这些都看不到,班主任于是年轻了许多岁,一点也不象近六十岁的人。我们笑着,天真无邪的、单纯快乐的少女的笑。
毕业了,下学期,我们将成为初中生。
一
那年我十二岁,揪着两只短短的抓髻,一边一只,象小乌鸦的翅膀样飞着,照片上的我穿得还算体面,实际上那时没有像样的衣服穿。自家里做房子,三年没有穿过新衣服,照片中的花上衣是三年来我的第一件新衣服。母亲把布买回来,缩过水晾在睡房的竹杆上,准备等春播结束了缝制。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房里去看这段花布,盼妈妈快点缝了穿上,时时想像新衣服穿在身上的样子。其实这是一段花色一般的棉布,深蓝的底色上,随随便便放满了白色的长方形图案。我喜欢红色的花花布,点缀着一朵一朵的小花,还有绿色的叶子。妈妈是旧式栽缝,衣服样子永远五十年代,长袖子、小翻领。不管怎样,它是一件新衣服啊。幸好我穿了条裙子,才没完全成为柴禾妞的形象。
拥有一条裙子,几乎是所有女孩的梦想,可在八十年代初的乡村,穿裙子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也是不被父母允许的。只有干部家的女孩才有裙子穿,似乎也只有她们才有资格穿。裙子,成了身份的象征。照片里有四个女孩穿裙子。站在最右边的红有资格穿,她的爸爸是县里的干部,妈妈在供销社当售货员,她的花裙子是一条真正的小女孩穿的裙子,红白相间的波浪形图案,张开时象蝴蝶的翅膀一样漂亮。凤的裙子是自已用一块花布缝的,没有腰身,没有裙摆。照片上的她牵着裙子的一角,看不出裙子的好坏。梅的裙子来路不明,平时从未看她穿过,照像时突然穿了出来,还忸捏了半天。我的裙子是一条黑色的百褶裙,是生活在县城的小姑姑送给我的,质地柔软,裙摆很大,应该说很漂亮,但它更适合穿在中年女人身上。记忆中就这次照像穿过,因为妈妈还没有给我缝裤子,照像时实在找不出一条像样的裤子来配我的新衣服。
红是学校里唯一一个一到夏天就穿上花裙子的女孩,我们的裙子在她面前相形见绌。也就是说除了红,另外六个女孩的少女时代都是穿着裤子度过的,有趣的是照片却留下了我们穿裙子的模样,这颇有掩盖历史真像的意味。
二
班主任个子很高,照像时又穿了件白衬衣,他的衬衣便和黑白照片的白色背景融成了一体,看上去脸就像悬在空中的一轮太阳,照耀着下面一排稚气的笑脸。班主任由衷地微笑着,这两年,我们这些小调皮可没少让他操心啊!班主任姓杨,他以特有的慈祥宽容着我们的顽劣,以慈母般的细心照料着我们的生活,学业上,却是不折不扣的严师。
我们的学校是一个大集体时期遗留下来的养猪场,猪粪的气味在1982年的春夏弥漫。我们是被暂借在这里的一个毕业班,只这里有住宿的条件。杨老师和男生住在楼上,女生住在楼下一间饲料室里。木头的双人架子床,成索的臭虫、蚂蚁穿梭在床板缝里,这里是它们的乐园,也是我们的天堂。每到晚上,我们的戏便拉开了序幕:用床单、枕巾、把自己装扮成织女、七仙女、白蛇、青蛇,飘飘欲仙,从“天”而降,也就是从上铺经木梯来到下铺,在那里与同样乔装的许仙、牛郎相会。那时黄梅戏电影风靡神州大地,在那个特别缺少衣服穿的年代,电影中旦角俊俏的扮相,珠光宝气的头饰,繁复跌荡、色彩鲜艳的古装,深深地吸引着、打动着我们。大概每个女孩子都幻想过穿上那样的衣裙吧?课本的所有空白地方,都被我画上了柳眉凤目、顶着两个大圆环的仙女,她们一律长袖善舞,长裙婀娜。乡村女孩的爱美之心的第一次被电影启蒙。
一般情况下,杨老师总是守着我们睡觉,拿着一支装四节电池的大手电,轻手轻脚地在楼上楼下巡视,直到鼾声四起,才回到他的小屋里去,一间猪圈改成的卧室。有时会到学校总部去开会,或回他山上的老家去。每到这时,楼上楼下就乱成了一锅粥,我们“演戏”,男生趴在楼板缝上看,我们一反抗,他们就学鬼叫,胆小的女生被吓得哭起来。有一个叫东的男生喜欢披着床单扮佐罗,举着教鞭,带着他的追随者楼上楼下地疯跑,吓唬胆小的女生。
第二天准有人被罚站。被罚站的男生耷拉着脑袋,告状的女生偷着乐。男生的大尿桶就搁在女生寝室的门顶上,为了报复,男生夜里起来尿尿时,弄出很大的声响,有时故意把尿拉在桶外面,女生才不着急,第二天他们准会被罚去给菜地浇肥,抬着比他们矮不了多少的大粪桶,蹒跚在臭而不可闻的厕所和菜地之间。
月亮特别好的晚上,也有想家的人,趁杨老师睡着后,偷跑回去。第二天,趟着露水潜回寝室,看着孩子们脚上湿坨坨的鞋,杨老师好像并没有看见。
三
杨老师的脖子一直向左边歪着,如果不是这歪脖子,杨老师是美男子。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洁白的牙齿。宽宽的额头后面,不知道装了多少知识。他的脖子是被打成右派时,整成这样的。一个人的脖子,要用什么样的蛮力,才能被整成这个样子呢?常常看着杨老师的脖子发呆,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大人们似乎都知道其中的原委,说起杨老师总叹道:可怜,一个多好的人!
小学三年级以前,在另一个乡村小学,我几乎没有学到任何知识,转到镇小学,特别是数学,跟不上。直到小学毕业,也没有弄清楚四则混合运算怎么回事。因为感觉数学太难,我赖在家里,不想上学了。母亲拿我没办法,我一倔起来,就比什么都硬。第三天,杨老师来了,我躲在屋子里不见他。母亲说了我不上学的原因,杨老师在外面高声地对我保证,一定给我补习数学,一定能考上初中。杨老师又高声地说了许多不要害怕困难,要知难而上的话。最后甚至气愤地指责我,你是教师的女儿,怎么可以说出不读书的话来!我得感谢杨老师,是他消除了我对数学的恐惧感,一步步地尝试着去学习,尽管一直到高中毕业,数学成绩仍然差得一塌糊涂,但我一直没有放弃努力。
四
现在,照片中的七个女孩,除凤在十九岁那年跳崖自杀,其他的人各有所归,不知已人到中年的她们,过得好不好。
老照片,还让我想起那条叫“花子”的老狗,他总是护送我上学,欢快地在路边跑来跑去,仿佛有许多新发现。放学的时候,就守在我回家的路口,张着嘴,摇着大尾巴,一脸的期盼。他那一身黄白相间的长毛,爱了多少人啊。上学的路上,有一片坟地,没有花子,黑暗的冬天的清晨,我根本不敢一个人走。还想起我那个总爱说话的同桌,我不耐烦地叫他水斑鸠,整天咕咕地叫个不停,他仍然要跟我说话,我怎么烦他都不会烦。前段时间同学聚会,喝得满脸通红的水斑鸠,话又多起来,还非得跟每个女同学再喝一杯,结果把自己给灌倒了。
看看镜子里皱纹日益多起来的脸,再看看照片里那张童真的年,想到童年旧事,就像是些与已无关的旧梦。
杨老师已逝去十多年,不知他在天堂里可好。
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