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向来风花雪月:江南爱情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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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陈端生:何处可续再生缘

杭州南山路。暖暖的灯光打在一块石头上,隐隐可见“勾山樵舍”四个字。杭州南山路,柳浪闻莺笙歌吹,春风吹得游人醉。酒吧一条街,咖啡一条街,时尚的人啊,可知这里有一位才女,二百五十年前,用她最为时尚的方式,为中国艺术留下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杭州南山路,三十年前法国梧桐织起的一片金色,秋天,浙江美院的学生咳嗽一下,整个杭州都可能要微微的感冒;正如现在某些画坛名人呛一声,第二天娱乐文化版上就有千字文章可做了。

两百五十年前,一代才女陈端生的家就在柳浪闻莺的对面,她在此写完了60万字的《再生缘》的最后一个字,创造了孟丽君这一为中国老百姓所喜欢的形象,影响了两百年来的中国戏曲舞台。

《再生缘》是一部长篇弹词。就我们现在的南方人而言,说越剧说昆曲还知道,弹词也只听说过有弹词开篇,但要想起什么词什么调就没有了。我惟一一次在书场里听评书也是在二十多年前了,那次是因为打球骨折了,养伤之时无聊得很,便去图了一回新鲜,只见满书场的人皆是白头发,我坐在那里,煞是滑稽。

60万字的《再生缘》,陈端生其实没有能写完,正如红楼梦也没有写完一样。陈端生人到中年,每日倚窗而立,盼着丈夫归来,如果用电影镜头表现的话,丈夫的马车或者脚印落在北方的雪地上,而西湖边的柳枝已经爆出了嫩芽。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陈端生的眼睛却永远地闭上了。

五十年前,有两位大家,陈寅恪和郭沫若分别为《再生缘》作评点工作。大家尤喜才女,传闻陈大家晚年失明,郭大家耳聋,于是便有了“壬水庚金龙虎斗,郭聋陈瞽马牛风”的的说法,这是郭沫若的诗,说他为再生缘而去访陈寅恪的事情。“他生于庚寅,我生于壬辰,我笑说今日相见是龙虎斗。伊左目尚能见些白光,但身体甚弱,今年曾病了好久。胃肠不好。”但这不影响两位大家对孟丽君的激情。陈大家的另一杰作就是评点柳如是,中国文坛,自古以来对妓女就是不薄的,凡是有名的妓女,都是文人钟爱的,杭州曾经评西湖十大佳人,除了传说人物之外,十大中妓女占了三位,她们是苏小小、王朝云和操琴,东坡之女人就占了两位,还有一位就是欲把西湖比西子的西施,也得益于东坡这一作比。只可惜,杭州人想拉秋瑾进去,结果却忘了陈端生。

陈端生的《再生缘》,陈寅恪将之比作印度和希腊的史诗,而郭沫若认为陈端生的写作技巧“比之十八、九世纪的英法大作家们,如英国的司考特、法国的司汤达和巴尔扎克,实际上也未遑多让。”

相传陈端生十八岁时就作再生缘了,其体裁是七言长篇,所以又称弹词,可算曲艺,实质是诗,是叙事史诗,只因这种形式,今天看来属于文化遗产了,不像小说等,但小说有一天也会成为文化遗产的,当物质越来越强大之时,非物质的文化遗产必然会越多越多,如果陈端生写的是小说,那说不定就是一部红楼梦或金瓶梅了,所以一个作家选用什么体裁也是至关重要的。

然而陈端生的写作却不是为功利的,她十八岁开始写作时,纯粹是为好玩,就像今天的女生们写博客似的。这跟名人开博关博皆是有所不同的,名人之开博关博多少有利益之驱动,虽也有性情所致。而那时的女生,有家境的可以读读书,没有的则要做做女红,至少要编编毛衣吧,哪像今天啊!

陈端生好比是用写作的方式做女红。十八岁,何况生于官宦兼书香之家,父又名勾山,母汪氏也是一才女,所以传闻女儿写了文字后还要给母亲看,读给母亲听,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现在女儿写了博客也不一定说给老妈看的,虽然这就是一个公开的方式。还有我说官宦兼书香之家,在这当时也是比比皆是啊,读书做官,做了官更相信读书是有好处有用处的,如此反复,算是一条光明大道,也是推动社会进步之阶梯。

“静坐芸窗忆旧时,每逢闲绪写新词。”陈端生开始了像玩一样的写作。那一年她十八岁,花样年华,跟做官的父亲生活在北京,在天子的脚下,却写起了嘲讽天子的文字来。

陈端生虚构了一个故事,她的女主人公就是孟丽君,又一个女扮男装、美丽勇敢的女子。

我在初中时,就不信女扮男装之故事。花木兰、祝英台等虽然好玩,但总不太可信。这反过来也证明中国古代的女性,其性别特征是不明显的,妓女、荡女可以丰乳肥臀,但好女人大约都是平胸一类的,那么反过来证明中国古代的男性,其性别特征也是不明显的,除了张飞鲁达等,大约也是以白面书生为多。男人是白面,女人是平胸,这为女扮男装或男扮女装提供了可能。或者说那个时代也已经流行中性美了。

当然,女扮男装还有更大的心理背景,那就是一个女人要实现更大的理想,只能消灭其性别特征,或者说暂时隐匿其女性特征。现在有不少职业,也是需要如此的,比如说体操运动员,长得都是普遍的小,因为大了,就影响其重心跳跃和平衡等。

如果用两百字来说《再生缘》这个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孟丽君是一昆明才女,生于元代。孟丽君才高貌美,成为云南总督皇甫家和豪族刘家争聘的对象,她不愿屈服刘家的迫害,大胆抗旨拒婚,于是女扮男装,离家避难,后进京应试,得中状元,官至宰相,在朝中与父兄为同僚,而众人皆不知。她纳丈夫为门生,压倒须眉男子,一时成为朝廷重臣。后来女扮男装之事暴露,皇帝见她貌美,逼她为妃,孟丽君机智周旋,得以幸免,最终,与皇甫少华成婚,回到闺房……

这里要说明一点的是,为何要把孟丽君写成是昆明才女,因为陈端生之母就是昆明人。陈端生一生的主要生活轨迹就是在昆明、北京和杭州。

多么具有戏剧性啊,才子佳人,皇帝大臣,豪门恩怨,家族情仇,众多男人为一女子,包括皇帝老爷也加入进来——这是民间的想法啊,也是一小女子的梦想。三年时间,陈才女写了六十万字,共十六卷。可见写作的速度非常之快。要知道,她不是用白话文写的,她是用七言来写就的,且看她的开场白——

“闺帏无事小窗前,秋夜初寒转未眠。灯影斜摇书案侧,雨声频滴曲栏边。闲拈新诗难成句,略检微词可作篇。今夜安闲权自适,聊将彩笔写良缘。自古云,婚姻五百年前定。我观来,成败之由总在天……因甚书中谈及此?这情由,却同此集事相关。说一番,悲欢离合新奇语。《再生缘》,三字为名不等闲。”

注意,今夜安闲权自适,聊将彩笔写良缘,这是多么惬意的生活和写作姿态啊呀。可以说,花一样的年龄和花一样的开篇,都属于两个半世纪前的陈端生。

现在我们要注意的是,《再生缘》中的皇帝也喜欢孟丽君,这说明皇帝是常人,就像皇帝也爱吃红烧肉一样,至少我们认为皇帝是爱吃红烧肉的。把皇帝写成普通人,这是一大进步,或者换句话,这其实也是一种市场观点,老百姓就是爱看皇帝的三妻四妾,就是爱看皇帝爱吃红烧肉。当然陈才女没有写孟丽君爱上皇帝,孟丽君爱的是少华。

由此我们便想说陈端生自己的婚姻了,半是考证半是猜度。

陈端生结婚时已经23岁了,在今天也符合法定年龄了。为何她是一晚婚者,皆因要为亡故的亲人守孝。祖父的去世,母亲的病故,据说都得各守三年,那么直到23岁,她才出嫁。她的丈夫乃会稽范氏,姓范,名秋塘,另有一说是淮南人氏。夫妻感情好不好,只好从字面上去找,找来找去找不到。但是后来他丈夫被充军到伊犁,这倒是有记载的。为何被充军,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丈夫受到继母的弹劾,控他忤逆,于是谪戍伊犁。这在今天看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在一个讲孝顺的时代里,做儿子不孝,遭继母弹劾也是正常的,现在我们还会在某些电视剧中听到“小心我控你忤逆”,看来这不是一句玩笑。还有一说说法是“以科汤事为人牵累谪戍”,即考试作弊,请人代考。由此可见,清律是何等之严。如果第一种罪名成立,那么即使如家庭矛盾,如你是公务员,或者不是公务员,都要治罪。如果说是第二种罪名,那么只能说明,在陈端生面前,这个姓范的丈夫简直是一饭桶,妻子如此有才,而他却要请人代考。

这伊犁一去,就是十载。其间重要的事情是陈端生的女儿出疹亡故,这打击可想而知。母亲不在了,丈夫也不在身边,女儿又去世,那么这种日子的滋味可想而知了。

《再生缘》毕竟是青春的作品,陈端生没有能写完,就像红楼梦没有写完一样。事陋二十年,在陈端生三十八岁时,又重新拿起笔来写作,但是当时的好心情好才思已经不再了,当年三年时间近六十万字,现在一年的时间,才写了一卷。看样子出名要趁早,是建立在写作也要趁早的基础之上的。丈夫走了,她就是一普通的家庭妇女啊,侍奉公婆,养育女儿,大约只有在梦中,想想十八岁的好时光了。

现在的《再生缘》之版本,后三卷为杭州才女梁德绳续写,以孟丽君与皇甫少华大团圆为结局,这样的结局,从陈端生的生活经历和作品情节发展逻辑来言,可能有违陈端生的初衷,她的安排也许是悲剧的结局。

当然,所有的续写,人们都是不满意的。但是你不去续写,又总是个遗憾。

晚年的陈端生是生活在杭州的。南山路柳浪闻莺,自古即是人间天堂啊。但是作家的命运,一般来说总是比她作品的主人公更为凄惨一些,这也就是作家的命吧。假设你并不想当作家,正如今天开博的也是青春少女居多,虽然也不少为亲子而写博的少妇们。

1796年,也就是丈夫回来的那一年,那一年陈端生45岁,她没有能听到丈夫回家的脚步声。

2007年,迷离的灯光打在“勾山樵舍”上面。设想如果这里有一个戏院,走过的人们能听到锣鼓的声响,能看到孟丽君倩丽的身影,然后不管昆曲还是越剧,京剧还是评戏,总之这里夜夜皆有孟丽君的唱腔,如此这般,或许我们是对陈端生和《再生缘》最好的纪念了。

只是一路迷离,歌舞升平,却听不到中国戏曲宛转之唱腔了。如果这“勾山樵舍”有个小戏台,有几个市民在依依呀呀地唱孟丽君,那又是一副怎样的情象啊!

从婚恋看其个性,蔡先生还真是喜欢办事情的制度化公开化和透明化的。这样的人做校长,一定是把规矩会订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