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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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普吉岛之旅(1)

想不起来中学时候跟邹莉曾经好到啥程度。如果去年她回溧阳不来找我,把我从我的小屋里拖出去吃饭馆,恐怕这辈子不会想到她。都过了五六个月了,都忘了给没给过她电话号码,所以半夜两点被电话铃吵醒,怎么也听不出她的声音。

她埋怨电话老打不通。我说我有时候会上网。夏天到了,学校放假了,所以除吃饭睡觉外,几乎每分钟都在网上转悠。这要怪电话局搞包月制不好,既然每个月花一百块钱就随便你上多久,自然不肯随便让电脑和电脑猫有休息的时候。她问我是不是在学校里教英文。我说没错。她要我答应一件事。

“啥事你说?”这时我已经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陪我去一趟普吉岛好吗?”

我以为她在说梦话。

“普吉岛在哪儿你知不知道?”她又问。

“不就是泰国的那个Phuket吗?”

“别跟我讲英语。我懂英语的话就一个人去了。”

老实说我是个旅游迷。十年前读南京师范的时候,那座六朝古都的每个角落都被我一一走遍。可惜我经常缺钱,想去的地方去不了。你问我想去哪儿?陇南甘南,藏南藏北,青海西部,新疆南部,东北大兴安岭,内蒙呼伦贝尔……屈指数来有七八个地方。不过这些地方都在国内,不用办签证,只要有钱有时间就能去。可惜我常常有时间却常常没钱,所以对我来说,要花比这更多的钱出国旅游,应该是下辈子的事,不用现在考虑。

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很幸运。虽然不能漫步于巴黎优雅别致的香榭丽舍大街,也不能畅游于地中海阳光明媚的热那亚湾,但可以从网上游历这些地方呀。我可以今天到南美的里约热内卢去,明天到北欧的斯德哥尔摩。也可以上午跟远在纽约的德国人拿英语聊天,下午跟路过南非的西班牙人讲法语。所以,我由衷感谢这个使我大饱眼福的电脑网络,庆幸自己没像早已过世的祖父一样出生于十九世纪。如今即使待在这个靠山区的小城里,待在这小城里的这间羞于招待客人的小屋里,也可以驰骋天下,无所不至,这是我祖父生前无法想象的一件事。

邹莉跟我讲那个普吉岛我当然知道。那是一个充满热带风情的印度洋岛。若要我说说那岛上风平浪静的巴桐海滩,那海滩边以夜生活著名于世的邦古拉街,可以像当地导游一样详细说给你听。

虽然在网上看到普吉岛的那些色彩鲜艳的风光照片,以及那些图幅不大的录像画面曾心驰神往,恨不能也像录像上的那些欧洲人一样,一头栽入浮起普吉岛的那个安达曼海游个痛快,可心里明白这根本不可能,除非明天一早拾到一张中头奖的体育彩票。因此邹莉对我说,她出钱请我去普吉岛玩,只当说笑话没放在心上。

不久她委托国际旅行社在本地的一个办事处,替我办好了出国护照。

又不久又委托东方航空公司在本地的一个售票点,给我送来了去广州的波音机票;登机地点是上海浦东机场。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往广州给她打电话,仍然不相信这是真事。

“你认识会英语的就我一个?”我不解地问。

“我觉得我们挺谈得来,跟你在一起不会感觉闷。”

鬼话。

记得上回见面时她说得多我说得少。跟一个十多年没来往的中学同学能说些啥?她说我前夫陈平是老实人,人挺好的;她没去广州前,曾经跟陈平单独吃过饭。又说那时我刚去南京读书,还没跟陈平谈。她不明白为啥我跟她一样,也成了一个离婚女人,好像离婚是她的专利,旁人不得侵权。这时我只支吾了两句,不肯多说自己的隐私。

我注意到她很有钱,出手大方,但除此之外就不过尔尔了。

哦,不对,我忘了,她很漂亮,面孔白皙,而且深谙保养之道。

那回吃饭的时候,她几次叨叨她的脸像癞哈蟆一样毛糙疙瘩,我暗想,假如谁发现一个像她那样皮肤光洁的癞哈蟆,那个发现者和被他发现的那个癞哈蟆,一定一举成名,全世界都知道。

到广州的当天下午,邹莉就领我登上一架直飞普吉岛的空中客车。她满面春风地站在街头跟我搂搂抱抱,好像我们是一对刚认识的同性恋。老实说,对此我心里很不舒服。可能是普吉岛对我太有诱惑力了,无法拒绝跟她一起出游。

现在我才发觉上当受骗。她不像她说所的那样一点都不懂英语。她的另一边坐着一个大胡子俄罗斯画家,她跟这个画家说英语虽然磕磕巴巴,但比画家吐字清楚。每个乘客的座位上都有一架微型电视机,于是我套上耳机观看新加坡英语节目。这座位对身材高大的欧洲人非常合适,我发觉我太矮了,直起身子也枕不到叫人舒适的那个软面头靠上,好像小孩一样,只可怜巴巴地掉在靠椅底部。

人是一种很会自寻烦恼的哺乳类动物。这时我忽然意识到,邹莉看中我是看我相貌丑陋,跟她一起出来,容易使男人觉得她美丽绝伦。这时电视里的脱口秀逗得在场观众哈哈大笑,虽然也明白那是一个挺诙谐的英语笑话,但自己笑不起来。

当晚就到了目的地,入住巴桐海滩那边的安达曼酒店。邹莉对住宿的安排,使我心绪稍有安宁。她说咱们一人住一个房间,这样大家自由,想干啥就干啥,不会相互影响,这使我暗暗高兴起来,也不由得开始喜欢起她。

尽管天黑了,又坐了一天飞机非常累人,可还是赶紧洗了澡,走出酒店一个人逛邦古拉街。我知道这条街上的每一家咖啡馆,都在凌晨两点以后打烊。出乎意料的是,这儿的咖啡没我想象中那么贵,拿泰铢折算成人民币,比广州的还便宜。

后来我一个人坐在能看到安达曼海的一家咖啡店里,聆听一个老年黑人唱非洲民歌。那可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奇妙享受。虽然我付不起来普吉岛的旅游费用,但有钱在这儿喝阿根廷咖啡,甚至拿美金给服务生付小费,为此我自鸣得意。

外出旅游不是看你看到了多少多少风景,或吃到了多少多少食物,而是看你是否悠然自得,优哉游哉。对我来说,即使在普吉岛只喝了这杯咖啡就回去,也不觉得遗憾。

天哪,我可从没看到过哪个歌手像这个老年黑人这样,神情自然地唱自己喜欢的歌,也从没听到过这么好听的歌。

就在我听得入迷的时候,有人叫我的名字。这时我看见邹莉挽着那个大胡子画家朝我走来。她换了一身白衣服低领露背,比刚才更漂亮也更性感。

她说她敲我的门没声音,以为我睡着了。那个画家朝我点点头,毛乎乎的小臂上纹着一条龙。他说他喜欢中国的龙。我说我喜欢俄国的列宾。邹莉问我列宾是谁。我指着这个画家说,是他的同行。画家说Yes。

“没碰上中意的?”邹莉笑着问我。

“啥中意的?”我明知故问。刚才的好心情突然全没了。

“看得上的男人呀。”

“有啊。”

“在哪?”

“那个唱歌的。”

“黑人?”

“没错。”

这是我头一次开这样的玩笑,因为我不想让邹莉觉得我总是一个呆板乏味的女人,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心里对她有反感。她一面喝咖啡,一面如数家珍地谈论起她得手过的一些男人。从眼前的这个俄罗斯画家说起,说到刚办完离婚手续的第三任丈夫。这时候,一对对肤色各异且风情万种的男女情侣从窗前走过,椰影晚风中闻得到这热带海洋的浪漫气息。若换一个地方讲这些事,一定很恶心。

最后才讲起她的第一个被诱惑者。那是她在情场上的唯一一回失败,对此她耿耿于怀,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那个画家拿英语问她:“Lee你们在讲什么啊?”

“我的第一次性生活。”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

“可惜没成功。”

“那人是你的初恋情人?”

“不是我的,”这时邹莉用涂了绿指甲油的手指戳了戳我,“是她的。”

这个混帐女人。

我心想这下糟了,普吉岛再好也不会有好心情玩。虽然认识我的人多数都说我有涵养,沉得住气,给我戴高帽子,不知道我曾怒不可遏地杀了我前夫陈平。他说他背叛我将不得好死,所以我替天行道,不让他羞愧到老。幸好未露蛛丝马迹,至今仍逍遥法外。

“陈平的事我一清二楚。”邹莉一心想羞辱我,说话越来越放肆。

既然人家出钱请你出国旅游,你又没种拒绝人家,那么人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不能发脾气。再说返程机票在人家手里,闹翻了不说回国回不成,就连吃住都成问题。

邹莉轻轻抚摸那个洋人画家的刺青手臂,我猜他俩一定在房间里亲热过才出来。

“是我害死了陈平这没人知道。”邹莉看着窗外的熙攘游人对我说。“……呀那个女人的衣服怪好看的。”

“可警察认为那是自杀不是他杀。”我提醒她道。

“我是说陈平自杀的缘由因我而起。”

“不明白。”

“他自始至终都深深爱你,这是我偶尔嫉妒你一下的原因之一。你初到南京读书时没注意到他对你的感情,可我对此却心知肚明。也许我也喜欢他,也许也暗暗爱着他,不过也许只因为他心里只有你,才特别在意他。当时我尽可以找一个比陈平好得多的男人,事实也是如此,因为我认为,此后跟我结过婚的,或没结婚但有过性生活的那些男人,没一个不比陈平强。不幸的是当时我很呆,非跟你一争高低不可。从小生活在小地方的人,只有小地方的想法,往往啥都抓不住,啥也放不开。

“那天晚上我把他骗到我家里,脱了衣服给他看给他摸。当时他也激动起来,情迷意乱,也看了也摸了,但怎么也不肯跟我上床。不久我就到北京去了,带着他给我的奇耻大辱远走异乡。后来听说他如愿娶了你,这使我非常没面子。在我看来,你是个相貌平平而且性格古怪的矮女人,没想到陈平要你不要我。其实陈平比我自己都清楚,第二年我会考上比你所读的那个南京师范更好的学校,事实也是如此,对不对?

“后来我去了深圳,又去广州,一直在外地生活,十二年没回家一次。我想假如我回家碰到你,准会想办法杀了你。我不能让自己堕落成一个杀人犯害人害己,所以宁愿一辈子不回家。

“当今世界物欲横流,我最不相信的一件事,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忠诚。我不相信那些跟我保证这保证那的生意伙伴,也不相信那些跟我做过爱或结过婚的漂亮男人,尽管外表上他们一个比一个体面,一个比一个绅士,但没一个是好东西。有时我会想起陈平来,也许以前我唯一不敢否定的是,陈平对你的忠诚。假如这种忠诚的确存在的话,我想我不仅应该嫉妒你,而且应该羡慕你。

“你对吴彤一定恨之入骨对不对?当时她不仅从陈平那儿拿一份薪水,而且从我这儿拿一份。我跟这个丫头讲,假如一年之内你叫陈平跟你上一次床,就给你一个六位数。结果她成功了,如愿以偿。于是我证实了我的一个假想:人类所谓的爱情,这并不存在;即使存在的话,也不堪一击。

“王静老实说我打心底里佩服你。你既不跟陈平吵,又不跟陈平闹,而且协议离婚一样都不要,女人中像你这样有骨气的少之又少。今年回家的时候,我去看你没去看陈平。我喜欢意志坚强的人,显然你比陈平坚强,也比陈平可靠。我发觉现在的男人没几个比女人强,我们生活在一个阴盛阳衰的失衡时代。如果你想去广州发展的话,我会助你一臂之力,我说到做到……”

“陈平死的时候你不在溧阳。”我打断邹莉的自说自话。

“你以为他脖子上的绳子是我给他套上去的?不,这不可能。即使我人在溧阳,也不可能拿绳子吊死他。一个大男人的力气有多大,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说,假如他没跟吴彤上床,就不会自责自杀,所以我认为他是我害死的。”

“良心上过不去?”

“对。”

邹莉问我抽不抽烟。我说抽。我是跟陈平分居后开始抽烟的。陈平死了就不抽了。我说我抽烟没烟瘾。邹莉说女人抽烟都没烟瘾。这时那个俄国佬开始点他的第二根古巴雪茄。这家伙还挺有钱的,而且没人跟他说话也不尴尬。

“没想到陈平这么呆。”邹莉朝窗子吐了一口红烟圈,胳膊肘支在咖啡桌上,一副沉思凝想的模样。“我给吴彤的要求是,不能让外人知道,不然半个子儿都拿不着。”

“她是个非常聪明的漂亮女孩。”

“可我心里始终有个疑问,至今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陈平自己讲的。”

“你说这呆子呆不呆?”

“为啥跟我讲这些事?”我抬头问她。

“你不想知道事实真相?”

“为啥来普吉岛讲?”

“我想给你补偿点什么。”这个女人说。“事先没想到这事会闹成这样。是我毁了陈平的生命,也毁了你的生活。当然也不能全怪我,因为假如陈平自己不说出来,可能你们至今仍平安无事。我叫你来普吉岛,一是料想你喜欢来这儿,二是选在这种地方谈不容易谈崩。瞧这儿景色多好,一派异域风情……”

“跟我谈什么?”我警觉道。

“你要我给你多少钱?”

“然后就心安理得了?”

“王静啊,我得提醒你一句,任何时候都别把我看得过于简单。”

“什么意思?”

“我是惺惺惜惺惺。”

啥叫棋逢对手?

就指的是邹莉搞我及我搞邹莉。

那天晚上,我们离开邦古拉街的哪家名叫Cyber咖啡店之前,我已经知道怎么对付她了。既然我没要陈平一分钱,也不会要她的钱,给多少也不要;我只要她的命,要她死在这个岛上。邹莉打算在这儿住半个月,我想这期间很容易找到下手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