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陈凯歌的老爷子陈怀皑是中国电影的老前辈。他对陈凯歌说:“我觉得芦苇的建议有道理,你必须掌握这个方法。你有没有这个勇气,放弃你过去的理念,那些诗意的东西?”……他父亲也支持我的想法。于是,凯歌说:“芦苇,行!只要你写出好的剧本,我就拍。”
我说:“我写剧本,你不要当编剧。”他说:“我巴不得啊。”后来我说:“第一个,你一个字别动,我来写,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我可以根据你的意思来做。”他说:“我们到底怎么合作?”我说:“我跟你全方位合作。我写出来后,你按场次标出上、中、下,‘上’说明你满意,‘中’我们切磋,‘下’我统统给你改。”他说:“太舒服了,这样当导演太轻松了,很有意思。”其实这个剧本,他一个字都没有写,但是他做了一些取舍。
举一个例子,我一共写了九十九场戏,他只拿掉了两场,这是我写过的所有剧本中唯一一个完全照剧本拍的。剧本刚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就知道每一个人一张嘴就要说什么。后来拍完之后,我把张艺谋请来,问他觉得怎么样。他说这是中国学好莱坞学得最好的电影。那个时候“好莱坞”是贬义词。
这个剧本其实就写了两稿。我写了第一稿交给他,他就给我标了。我认为这个沟通方式特别好……比如他标记“下”,我可以就这个问题跟他研究。
凯歌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看情节剧的时候,能看出来情节剧的问题,虽然他不会写,但他可以看出来。
这对于我来说是刺激。编剧和导演合作就是互相挑战。他先提一个问题,我回答一个问题;他再提出一个问题,我回答得还更漂亮。所以《霸王别姬》的合作非常愉快,也充满了刺激,像运动员一样,越是遇到自己劲敌,越能激发你的功力。
等到第二稿写完的时候,我入戏已经有点儿太深了,交完稿我说很累,要休息了。
第二天晚上,陈怀皑老先生就打电话说:“芦苇呀,你是一个鬼才呀,我都看哭了。”老爷子认可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我到北京一见到凯歌,他一见我就紧紧拥抱。我认为剧本前三分之一可以,中间有点儿罗嗦,后半部分对位不能够严格对位,还得改。于是,我说:“不行,还得改。”他就躲。我追着他,说还得改。
合作到这个地步的时候是最愉快的。我反倒更较真。我见到很多编剧,把钱一拿,赶紧走人。但是你追着他打,也很有意思,你逼得他无路可走,其实也很有意思。
○王天兵:芦苇你在写剧本之前确实没有写提纲吗?你细想一下《霸王别姬》,情节挺复杂。比如英达演的戏园子经理,原来小说里好像没有。加入这样一个全新的人物,难道不需要事先预设一些情节点吗?
●芦苇:我确实先写了一个人物表。之前我还做了大量的“人物分析”,就是写人物的小传,张国荣那个角色我写了五页纸的人物分析。
当时凯歌状态特别好,他的那个人物分析也写了三、四页。我写人物分析,我让他也写程蝶衣的人物分析,就是他对程蝶衣这个人物的认识。
我认为写剧本主要就是前期的人物分析和对影片类型的考虑。
《霸王别姬》从类型来考虑,有很多成份在里面,它是一个经典结构,完全符合那个经典模式;第二个,它有同性恋的内容,但在本质上,它其实是一个三角爱情关系的类型……爱情片都是相通的,一般都是通过三角恋爱这个模式;第三,它有人物传记的类型模式在里面;再有就是戏中戏,这也是一种类型……生活中的角色,舞台上的角色融为一体,最后两个统一了……张国荣用生命证明了这一点。当然,还有史诗片的背景等等。类型这个东西给你一个拐棍,让你去利用。
其实《霸王别姬》准确来说,李碧华是剧本原著,她卖改编权的时候说她必须得当编剧,因为小说有一份钱,编剧还有一份钱。但等改完之后,剧本实际上和李碧华没有什么关系了。陈凯歌问我同意李碧华仍保留她那一份编剧权益吗?我说:“我不同意。”
但最后我以大局为重,就同意了。
○王天兵:回到剧本……你虽然没有提纲,但是在写剧本前,已经有一个人物表,每一个人物还有人物分析。可是,除了人物之外,那些贯穿道具呢?你是否写前就也心里有数了?比如《霸王别姬》中的那把剑,你在开始写时就知道吗?
●芦苇:说那个剑,这个小说里没有,完全是因为电影的需要。电影是贯穿台词、贯穿行为、贯穿道具……小说里要是没有,编剧就得自己找。
○王天兵:你在写作前就知道有这个剑?
●芦苇:我在写之前就知道这把剑的重要性。它结束了主角的性命。
○王天兵:你在写的时候,就知道结尾了?
●芦苇:编剧你可以不知道中间部分,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始,但是你必须知道怎么结束。我对凯歌说,程蝶衣这个人,既然对自己的艺术信念坚定不移,那么他就得死,一开始我们就知道结尾。
实际上我在写的时候,确实前半部分还没有写,我就很清楚结尾了。你要有方向感,你要从甲地到乙地,你要有目标,你要知道你的目标在哪里,这是一种工作方法。
○王天兵:其中有一个金鱼缸,里面养着金鱼,金鱼本身很美,但被囚禁着。你一开始就设想好这个背景吗?
●芦苇:这个是剧本里有的。但凯歌拿掉了两场戏。保留的那场是讲两个孩子在张公公府里,唱完戏在书房发现一把剑,他们两个说,如果我有一把剑,我送给你。
其实还有一场戏,这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耍,他们看到了一个金鱼缸。当时,北京的大户人家都有金鱼缸。他们看到金鱼,小石头……段小楼,一看旁边没有人,就去抓金鱼,然后往房顶上一扔。这时候,小豆子说:“你把它们扔到房顶上,它们就死了。”这时候金鱼从房顶上蹦下来了,小豆子就把它放回到金鱼缸里。
小豆子天生对生命珍惜,是他性格的暗示,生命状态的暗示。小石头比较匪。这个最后被拿掉了。为什么金鱼缸又出来了,这就是一种暗喻,暗喻一个人的命运。程蝶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人物,但他也是在玻璃缸里面,到处挣扎。
○王天兵:编剧往往得同时协调几条,而不是一条线索,而且条条得首尾呼应。
●芦苇:我实际上有某种意义上的提纲,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提纲,我有时候非常想写提纲,有时候却不想。《霸王别姬》就有一个时间段,一个时间段里写什么大概知道,但不是正规的提纲。
○王天兵:会不会有这种情况,你在写第一稿时,刚才金鱼缸的场景还没有出现,到写第二稿时,你才发现,如果加上这个金鱼缸并让它贯穿始终,那剧本就更完整?
●芦苇:那个剑一直都有。他们童年的时候发现一把剑了,成年以后,程蝶衣回去唱戏,张公公府上已经败落,段小楼说:“你又去那儿”。他知道程蝶衣又去找剑了。
实际上这把剑在袁四爷手里,他就是为了勾引程蝶衣才买那把剑的。最后,程蝶衣把这个剑还给了袁四爷。他把剑打开,说好剑,又插上了,他说,不唱戏要这个剑干什么。
实际上这是发泄自己的苦闷,后来他们掰了,后来又和好了,最后程蝶衣又把这个剑送回来了。这就是贯穿道具,我们可以在好莱坞的戏剧中看到贯穿道具的作用。
○王天兵:这个道具是为人物服务的?
●芦苇:电影中一切都是为人物服务的。
○王天兵:开始你讲到困境突围,以及人物戏剧性转变。你能否讲讲怎么样实现?你讲得具体些,也许大家印象更深。
●芦苇:好莱坞经典剧本理论就是讲冲突。人物冲突这个词是关键词。
我自己对于冲突的理解,前提就是困境……让主人公陷入困境,然后再看主人公如何从困境中突围出来。这是我们常见的法则。
《霸王别姬》在我所有的剧本中情节密度最大,换一句话说,冲突的场次是最多的。《霸王别姬》时间很长,有两小时四十五分钟之多。美国老师说,电影最好是一百分钟,但是我们做到了一百六十五分钟。有魅力的电影三个小时我也可以看下去,可以看完。
○王天兵:还是回到人物冲突,你能否举例你是怎样实现突围的?刚才你说了,陈凯歌听完那场小石头让小豆子转变的戏就开始鼓掌了,我希望你再强调一下。
●芦苇:首先,在生活中,不会背书的孩子经常被老师打,而老师打完之后,这个小孩就会背了。这场戏来自对生活的观察。
说起冲突,我们刚才在讲模式的时候,已经讲了英雄有超常本领,实际上就是强迫观众在最短时间内关注你的主人公……这个人怎么这么厉害,看他下面做什么。这实际上是一种技巧,也是一种悬念,同时也是非常好看的戏。
比如《黄昏双镖客》(又名《赏金杀手》),两个杀手见面的时候,就是我们讲的展示自己本事的时候,伊斯特伍德一出场就把黑社会老大杀了,黑社会老大有三个手下,他把通缉海报揭下来就去杀另外一个人。那个妓女正在洗澡,他临走的时候说,对不起小姐。他追自己帽子一枪,再追自己帽子又是一枪。返过来又是另外一个杀手开枪了,他在接帽子的时候,那边又是一枪,再接的时候,又是一枪,帽子又上去了,他们俩是在玩枪,出场特别好看。
在《霸王别姬》开始的三分钟,我一定要引起观众对人物的关注,一定要让观众看到三个重大事件。其实,这个电影开始二十秒钟的时候,冲突已经开始。我们看到小豆子的妈妈抱着小豆子,经过天桥的时候,有人调戏她“这不是艳红嘛,有日子不见了”,结果被小豆子的妈妈一把推开了。
紧接着,小豆子的妈妈带着小豆子看戏。这个戏又有冲突,小癞子逃跑让戏班乱了,流氓就欺负他们。我们怎么摆脱这个困境呢?小石头上来就说:“我今天给爷儿们玩真的。”一砖砸在脑袋上,地痞们一看真活儿的,旁边就有喝彩,我们知道小石头突围了。
实际上,这发生在一分半钟。到三分钟以后,我们看到本场非常惨烈的一幕。小豆子是六指,关师傅不收他,说这一亮指把人都吓跑了,说这个孩子没有吃戏饭的命。后来我们看到小豆子的妈妈使出妓女的招数说:“你只要收下他,怎么着都成。你不要看不起我这个妓女。”关师傅说:“这孩子,祖师爷没有赏这口饭吃。”这时候我们看到,孩子们都是靠着墙贴着。妈妈突然抱着孩子就出去了,镜头很快。这个时候我们知道,这是大冲突戏。第一个:我们看到小豆子的妈妈陷入困境,小豆子陷入困境。他们怎么突围的?它的障碍怎么超越的?……她把自己孩子的手拿刀剁断了!
好电影会有双重指向,表象含义和象征含义。此时此刻的象征意义就是:他的性别已经被阉割了。这发生在影片的前三分钟。
我在写这个剧本的时候,凯歌和他爸爸都有担心:科班生活谁见过?我们自己都没有见过啊,写科班生活稍微不注意,就会显得非常沉闷。但那时候我对科班已经很了解了。
紧跟着我们再看,再讲一个突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