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辰很漫长,从白天到晚上,长的她腿都跪麻了,没有她想象中的,应该得下一场雨来表明她此刻的心情,四月初的天气,老天竟然也不可怜她,滴雨未落。
琉璃蝶兰是陪着自己跪的,蝶兰怕晚上露气重伤了身子,捎人拿了披衣过来,给她披上,蝶兰抽泣道,“公主,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应该让公主来。”
她摇了摇头,无所谓了。
即便不是今日撞见,以后也会有,她也难保以后她还会不会这般顶撞。
她妄想与他平等,可是,他早已不是她一个人的衍儿了。
她喉咙有些干涩,“蝶兰,我问你,诗音是什么时候成为他的妾?”
蝶兰隐忍,看了一眼琉璃的眼色,才答道,“四天前,音良人并不是皇上封的,是太后说皇上身边应该有人伺候着,又念封后大典在即,若宫里有个嫔妾迎接也能显皇后尊贵,这才……”
解忧起了身,三个时辰已过,她在最后一刻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想来想去,想的最多的人,还是他啊。
即便是太后硬塞的,他也可以拒绝不是?
说不准,他是真的喜欢诗音,那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总夹杂些情分的。
她又算什么呢?
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长乐宫,避开所有人传过来的殷殷目光,解忧便瘫坐在床榻上,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还能做些什么。
蝶兰跪下她身边,有些哽咽,“公主,您若是伤心,便哭出来吧。”
“傻丫头,我做什么哭?”解忧好笑,抚了抚蝶兰有些泪痕的脸,“你瞧你,你再哭下去,不好看了,我可不要你了。”
蝶兰说不出话,可她至少也知道,皇上和公主都已经……皇上这般对待公主,便也相当于失宠了不是吗?
宫中人失宠便无翻身机会,哪一个不伤心欲绝,哪一个像公主一样反倒还来安慰自己宫婢的。
可公主,一定还有机会的!
蝶兰不再哭了,笑了笑,“公主不能拿这样的借口赶奴婢走。”
解忧愣了愣,蝶兰这一说,她倒是有这想法。
蝶兰见她沉默,以为自己一语成箴了,又哭了起来,“公主,不要赶奴婢走,奴婢除了公主便再也没别的人了,公主您要是不要奴婢了,奴婢会没法活的。”
解忧觉得这话有些严重,安慰着她,“我没说不要你,好了好了,我以后再也不说这话惹你不开心了,成不成?”
蝶兰又噗嗤笑了出来,这个时候,不是自己应该安慰主子的么?怎么反倒是让主子安慰起自己来了,又道,“公主又拿奴婢开玩笑。”
解忧偏头见静怡进来许久,想必也是看到了主仆玩笑的一幕,静怡过来道,“公主,音良人在外头候着,说是过来看看您,还带了许多东西。”
哦,来看笑话的是吗?
在他面前不敢发飙,一转眼,只能在自己身上找乐子了是吧。
“不见,叫她走,东西也拿走。”
解忧背过脸,有些亏吃了一次,决计不会吃第二次,即便诗音没什么心计,即便诗音楚楚可怜的模样是真的,她也不会见。
跟自己的情敌见面,真的没什么话好说。
静怡犹豫了会儿,又道,“昭平公主听说公主受了罚,也差人送了东西过来,还有许太子妃……”
自己受罚的时候没见人惦记,罚完了,这么多人过来,宫中人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即便那么关心自己,自己正在受罚的时候怎么不过来求个情,如若是昭平求情,她兴许还可以接受。
解忧想了想,听到自己受罚,有这么多人来‘关心’自己,可见自己的身份地位,又是真的够大。
便让静怡出去回绝了音良人,昭平公主的东西留了下来,回了声谢,说实话,对于许娇儿送过来的东西,她没胆子用。
蝶兰出去忙活膳食,琉璃这时又捧着一个锦盒过来,轻声道,“公主,莫大人托人送了一个锦盒过来,您看……”
莫大人,莫若。
她的准驸马。
去御花园之前,琉璃说今日莫大人入了宫见皇上,琉璃便也千般求着她要不要去见见,不明目张胆,好歹在路上随意遇见也行。
解忧当时差点望天。
可是,谁知没有随意遇见莫若,却随意遇见了他与诗音,命运真是背。
琉璃是见着了公主对那些送礼人的态度,公主被罚的消息,估计也已传入了莫若耳中,便也送了东西过来聊表安慰,这毕竟是准驸马送与公主的东西,侍卫丝毫不敢放松,连赶过来送到手,生怕这是公主与那驸马的情物。
解忧见那一个小小锦盒,虽然对莫若谈不上****的喜欢,但也不讨厌,毕竟他可是遗诏上能够堂堂正正成为她夫君的人,与他只有几面之缘,却也算谈得来。
她这时也总算是知道,皇甫劦临死前为什么会问她是不是对莫若中意,而她回答说还算不错,皇甫劦自然认为她也算是喜欢他,不然那遗诏上,怎会写莫若。
莫若……
解忧当下对那锦盒有些兴趣,便拿了过来,打开,取出里头的一块玉坠子。
琉璃忙打笑道,“看来这当真是准驸马爷送公主的定情物。”
解忧只得勉强笑了笑,摸了摸这个玉坠子,中央一个‘素’字,去年春日狩猎时,莫若身上佩戴的,她当时只是见这个坠子特别,没想到,今日他还是送了她。
忽然之间,解忧又想起什么,盯着这个玉坠子看了好一会儿,琉璃只当她是情思着莫若,悄然退了出去。
解忧想的却是,这个玉坠子,怎么这么熟悉呢?
她好像还在哪见过,不对,恍惚想起几月前出宫那日,她差点被火球伤到,那时她看中了街边摊的一个玉坠子。
是的,那个玉坠子和这个,简直一模一样啊!
除了中间的那个字。
一个祤,一个素。
不对,这个玉坠子并不是莫若的东西,他当初也说只是觉得它雕琢不错才买来,可是她隐隐觉得,她一定还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两个玉坠子,却一时想不起来。
是在什么地方?
解忧又仔细一想,街边摊的那个玉坠子,她似乎没有放回去,被火球袭击时,是一直紧紧握在手里的,当时被火球一吓,蒙蒙糊糊的,没管太多,然后便是去看烟火,她似乎一直拿着,没有松手过,直到她拿刀伤了自己……
蝶兰是彻夜照顾她的,于是,她便去问蝶兰是不是有见过,蝶兰却只是摇头,当时只道是公主受伤,关心公主还来不及,怎还去在意公主手中是否有东西,便也是不知情了。
解忧有些泄气,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兴许是哪儿弄丢了吧。
蝶兰也没多问什么,她刚用完晚膳,静怡面有急色,进来禀告道,“公主,太皇太后来了。”
解忧差点一抖,自己不过是受了点罚,怎么惹得如此兴师动众,连这个宫中最不管闲事身份又最大的女人都给惊动了。
说实话,解忧的确是有些怕这个太皇太后,上次在徐府见时,便觉得太皇太后很威严,一个眼神扫过来,都隐隐感觉有一股气势。
听说,太皇太后曾经是个女将,如今六十多岁,看着却还像四十多岁的似的,一点也看不出沧桑痕迹,反而霸气侧漏。
解忧走出去,还没低身起礼,太皇太后便扶了她,“怎敢让公主给老身下跪。”
她有些茫然,看了四周,许是太皇太后让人都退下了,连琉璃蝶兰都不在。
她试探着问,“太皇太后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要事?”
太皇太后凝道,“衍儿这孩子不知分寸了些,你一个公主,怎能受那样的惩罚,衍儿这孩子做的有些过,老身奢望公主大量,别放在心上才是。”
她又愣了愣。
太皇太后是什么身份,怎会来这样低声下气,还让她别放心上。
虽然下跪这种惩罚是对一些不听话的宫人才有的,一般有身份的人怎受过这般的惩罚,解忧觉得罚都已受了,自然什么都无所谓。
只是,好像在太皇太后眼中,自己比皇帝还重要。
且太皇太后只用‘老身’两字,连太皇太后的架子也没端,只一个劲的对她尊敬。
解忧只好道,“皇上自有皇上的做法,是解忧莽撞。”
太皇太后腿脚有些不便,坐下来,拉着她的手,叹了气,“孩子,你可曾后悔回到这宫中?”
“既然已回来,便不能再后悔。”解忧苦笑,她在徐府那么信誓旦旦的回来,怎能一灰头土脸了就说后悔。
至少,她现在还没有。
太皇太后失笑了一下,“果然跟你母后一样,是个倔脾气,无论如何,也只说不后悔。”
听她提起自己的母后,解忧又对她亲近了几分,有些笑颜,“太皇太后,您认识我母后?”
“岂止认识,我与她,也曾是生死姐妹,那时候与她在沙场并战,可谓意气风发,如若那场战争没败,或许她便不会遇见你父皇……”太皇太后却也不说了,微微叹了叹。
母后的故事,母后与父皇的故事,解忧是熟记于心的,她母后并不像外间传言那般是个官奴,父皇也并不像外间传言那般是个流民。
父皇十四岁只身来到东海国,那时的东海国民不聊生,因君主暴戾,嗜杀成性,劳民伤财,所以东海国处处暴乱,不问出生姓名,处处有反叛起义的百姓军,自占成国。
父皇终看不下去,也随着一支起义军起义,父皇十六岁时,那支起义军已是极其庞大,父皇更是其中佼佼者,这个年轻的少年,出谋划策,精心献计,带着起义军攻下东海国一个又一个城池,十七岁成为起义军首领,占领整个东海国,成为君主。
父皇志并不在此,成为君王之后,日日夜夜为国为民,制定律法,制定条规,处处为百姓谋福,在几方强国的压力下,几年时间,将一个走到尽头又颓败不堪的东海国再次强壮大,随后,又将西海,南海,北海四大国吞并,至此,东海成为芸苍大陆强大的一角帝国。
父皇的出身鲜少有人知道,只知他是东海流放乱民,********成为一代大帝,东海史官也只这么记载。
其实不是,父皇是为逃婚才隐性瞒名出来闯天下,而他那个要娶的女子,便是母后了,父皇成为东海君主时,当时母后还小,十二岁,她并不知道自己夫君是谁,只知她夫君逃婚,不想娶她,她一气之下,便也出来闯天下,也奢望有一日能见到他质问他,为什么逃婚,为什么不娶,她哪点不好。
那时十七岁的父皇已是东海君主,几国大乱,处处都是战争,她一个十二岁的女子在乱世之中无处安身,只得扮作男装,后来去到东海,东海正在整顿变革,她又不幸被人抓到充军,从此,母后开始以男子身份交友打仗,母后在东海军营整整待了十年,跟在军中,见证了一个颓废的东海,慢慢强大,直到吞并西南北海三国。
这么多年,她曾以为找他无望了,而那时有人早知道她女子身份,并欲娶她为妻,她有些感动,可当时奴桑国侵犯,说等打完越鲁之地这一战,她便答应。
只是,越鲁一战溃军,她被敌军擒获,成为众多官奴中的一人,她曾想方设法逃出,反而她的聪明机智被人敌军首领看中,知道她是女子,处处说动她,让她为奴桑国效力,她将计就计应了,那奴桑王便把她这官奴当成献礼,送给东海君主,以求东海奴桑能止叛乱。
然后,便如史书中所记载的,奴桑送官奴一舞,东海君主大悦,却不料那官奴一舞完毕,手中匕首直刺东海君主。
那一刺,并未刺中,父皇出乎所有人意料,将她放入后宫。
解忧听时觉得不合逻辑,问父皇说,有人要杀他,他为什么还对人这么好?
“这是好么?我对你母后可不好。”父皇当时又说,“她是奴桑派来的人,我也以为她会是细作,只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做了些事情,总该负责。”
解忧又好奇问,“什么事?”
父皇轻柔摸了摸她,“我见过她,在东海军营,那是越鲁一战之前,为涨士气,我去了军营,刚好不巧,在军营旁一座湖边,见到有个女子在湖中洗浴,她那时并不知我是东海君主,见我看了她身子,她气得要杀人,不然,她献舞完毕后,又怎会再次想杀我呢?”
那时,父皇母后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她对他的印象不过是个喜欢偷看别人洗浴的东海君主,他对她的印象便是扮作男子打仗,舞又跳的这么好,却不知为什么总想着杀他的官奴,她对他把自己放在后宫并不满意,处处与他做对,处处争对他,而她越这么做,他便越喜欢看着她这般。
久而久之,又因为一些事,母后终是对他动情了,自然,也是两情相悦。
至于后来双方知道对方身份,又是许多年之后了,两人竟然只是相视一笑,母后笑着说,转来转去,其实还是转回了原点,注定了,你非娶我不可。
解忧想起那些故事,自她小时候,父皇总会在她耳边一遍一遍的说那些故事,惊心动魄,每一个细节都能说的如同真实场景演绎,父皇临死前,也念念不忘母后。
也是因为这一点,她冥解忧认定了,也希望有一个如父皇那般痴狂爱一个人的人,来爱她。
可惜,她不是母后,没有母后那般动魄的故事,也没有母后那般聪明算计,她冥解忧何德何能,去奢求一个人来爱她?
皇甫衍……不可能了。
再也不会了。
太皇太后絮絮叨叨,“那时候,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你母后已成为一国之后,如若你母后未遭人陷害,那一夜阿翼未醉,或许不会,不会有这一切,是阿翼错了,得到了他该有的惩罚,劦儿也错了,他不该谋权,夺你父皇之位……”
太皇太后突然问,“公主,你有恨过皇甫家的人么?”
她唤解忧为公主,似乎一直是注定的,她是臣,解忧是主,一直也都是尊尊敬敬。
解忧恍恍惚惚想起,这个太皇太后,她是曾见过的。
在她五岁时,那是父皇临终前几日,她见过一个妇人,那人陪她玩了一整天,说了很多她不懂的话,那人很神伤,还总是说,公主,是皇甫家对不起你。
那人,原来是太皇太后。
难怪解忧以后再也没见过那妇人,后来几日后,皇甫劦夺权,皇甫劦的母亲对太后之位无心,对皇宫也无眷念,因皇甫劦用计得权,还与皇甫劦立下誓言,永不相见,之后,便搬去了相国寺住。
尽管那事已过去十一年,太皇太后此刻已是容颜垂暮,解忧对那妇人却是记忆深刻,只是没想到,那妇人如今已是太皇太后了,可即便有太皇太后之尊,她对解忧仍旧尊敬,如君臣一般。
那日徐府,太皇太后也并未为难她,甚至还给她机会反悔一次,可她那时没想太多。
如今想想,解忧只是摇摇头,“为什么要恨?我经历过的事情虽然没有太皇太后多,也懂不得太皇太后所认为的道理,可我没有理由恨,我父皇一死,皇位本该有人继承,皇甫哥哥才学聪颖,是不二人选,再说他继位之后,也没做伤天害理之事,晋国这十年多来的繁荣昌盛,是皇甫哥哥带来的,他是个好君王,除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了那几位藩王,但是,我还是不恨他,因为他是衍儿的父亲。”
“好孩子,难得你还肯唤他一声哥哥。”太皇太后微微而笑,却又无奈,“总归是皇甫家欠了你,只要老身在活一日,无论是徐太后还是其他人,我必不让她们伤你性命,也不负当日与你父皇之诺。”
从没有人这般信誓旦旦保护自己,解忧反握着太皇太后的手,仿佛有一瞬的亲切感,“太皇太后,我没有见过我母后,虽然父皇同我讲过许多母后的事,那时我还年幼,现今也早已忘干净了,既然太皇太后与我母后是生死之交,那太皇天后可不可以同我讲讲我母后?”
“那当然好啊。”太皇太后微笑,“我瞧这宫中也无趣至极,肯陪我说话的,也就煭儿和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