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睡得沉,仿佛感知自己身处梦境之中,身旁却是一团团迷雾,如何也走不出去,她一遍遍的拨开,却于事无补,她一遍遍的喊着,“衍儿,衍儿……”
“衍儿,你在哪?”
伸手一抓,解忧一睁眼,熟悉的一个人坐在床头,而自己还抓着他的手。
解忧给吓的不轻,松开手,差点跳起身体,结巴道,“楚……楚离墨?”
“冥姑娘莫要乱动,躺着休息便是。”楚离墨很和蔼,不着痕迹收回被她抓疼的手,温声道,“冥姑娘可是做了噩梦?”
解忧点点头,又问,“那个病人……”
楚离墨沉允许久,才道,“冥姑娘既然肯舍血救人,此事告诉冥姑娘也无妨,兴许以后舍弟的病,还需依仗冥姑娘的血。”
等等!
以后还要放血?
解忧咽了咽喉咙骨,又疑惑道,“那楚二公子得了什么病?为何非得我的血才能救他?”
“此事说来话长。”楚离墨念她放血还把自己弄晕了,当下也并未有太多隐瞒,不同于前几日的客气,此刻对她也还有几分亲近之色。
楚二公子,楚离忧。
因出生便带着一种奇特的怪病,从小时候起便是病灾不断,故而取名为离忧,愿他远离病痛忧愁。
这种病说来奇特,平日里行动能力处于最低级,时常并发全身抽搐,发作时几乎没有半点行动能力,特别是在冬日,这种病还会有另一个症状,便是发作时人全身冰冷无比,肌肤之上甚至还出现看似白霜之类的白色物体,像个被冰冻的人,而身体皮肉又像被人活生生撕裂开来一样,出现血色裂痕,痛楚无比,每年这种痛楚便会发作两三次,有时只持续一天,最多一次也是持续了三天。
连神医蔺之儒也是束手无策,他也并未见过这种怪病,只能暂且称之为冰冻病,虽然一连几年下来用了许多药物,可也只是减轻了发作时的痛楚,并未治疗根本。
这一次,是今年第四次发作。
这让楚离墨很是担忧,这才连日外出,只为他弟弟寻找治疗灵药。
却未想到,她的血居然起到了奇迹般的作用,楚离忧只在放了她血的药浴池里泡了半个时辰,这种痛楚的征兆便渐渐缓解,似乎他将她的血吸入了身体,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她也很惊讶自己的血怎会有这般神奇的功效,不过,蔺之儒却说还是不能治本,最多只能除去他的痛,却不能根治好他的病。
听完,解忧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离忧,楚二公子,楚离忧。
这次,她做了件善事,楚离墨待她是越发的好,这两日,案桌上总是能见补血的食物,算是将她失去的血给补回来了,楚离墨又念曾她做噩梦心神不宁,还专访蔺之儒为她开了张宁神的方子。
不过解忧可没原谅楚离墨那日点了她穴之后一走了之的事情。
坚决的,不可原谅!
楚离墨只能讨好她,说实话,他这二十六七的岁数居然还要去讨好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实在是,太难。
何况这小女子,也绝不是善干罢休的主,不折腾一下,决计不会令她满意,所以楚离墨只能逆来顺受,即便在家仆眼里很是吃惊,家主对这冥姑娘也太言听计从,于是,家仆便也对她更言听计从。
可在楚离忧眼里却不是这么认为。
从伺候自己的家仆口中零零碎碎知道有个女子救了他,可令他不解的是,那女子时常不给大哥好脸色,甚至还拿贵重珠宝与家仆婢子公众开赌,而自己大哥也从不在意,想到大哥居然为自己的病受尽一个小姑娘的刁难,心里极其不畅快,自己最好的大哥,他决不允许被别人如此对待。
他也自当是那小姑娘年少跋扈,她的确是救了他一次,可那也不代表她可以胡作非为,任由这楚家随她喜好。
若是因为自己的病让大哥对她如此迁就忍让,他还不如不让她救!
这种恩情,他才不稀罕!
所以解忧第一次见到这个楚离忧,十七岁的少年,那人病态之色的脸上,带着满腔的怒容,只冷冷的写了一个字,并且他还很用力的说出来了。
“滚!”
“给我滚出楚家!”
解忧被震撼到了,这个少年,居然如此吼她?
且不说她之前救了他,再且不说他拖着一副病态身躯,无缘无故的站在她房门口一脸傲慢之色又冷冷瞪着她,更何况这是她与他第一次见面,他给她甩脾气?
她得罪了他么?
仔细想想,似乎没有。
可不对,沙苑不是说那院子主人不喜生人不喜女色的么?
那这个这般闯进她房间,又开口讲重话的少年,不是楚离忧?难道是她出现了幻觉?
看着他脸色苍白却坚决了然的眼瞳,解忧被闷的都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回骂吼他吧,显得自己没气度,不骂吧,显得自己被欺负了。
她还是镇定了一会儿,才很礼貌道,“楚二公子,可否给我一个滚出去的理由?”
许久,他犹豫了会儿,冷声道。
“我不喜欢你。”
只五个字,便是他的理由。
不喜欢她折腾他敬重的大哥。
不喜欢她在楚家随意指划。
不喜欢她自以为是的救了他。
听言,解忧却是微微笑了起来,充其量说这不算一个理由,倒像是一个孩子的口吻语气,说一句不喜欢便可以把人赶走,一句不喜欢便可以无常发怒。
楚离忧不明白,少了方才强装起来的冷言霸厉,语气突然温弱了些,盯着她冷问,“你笑什么?”
跟着的家仆自然也是被二少爷这一惊一乍给吓到了,以往二少爷看上去挺温和的一个人,也没见对人这般吼过,今日这是怎么了?
见他强装起来的气势少了大半,解忧也没那么怕了,笑着对他说道,“笑你啊,像个小孩子一样,比我还幼稚。”
这样说,解忧觉得把自己说的太幼稚了也不好,想改口也来不及,又只好说道,“若换做我是你,就该找两个家仆当机立断把我给赶出去,你也无需亲自来与我说,省了这趟麻烦,所有呢,只有小孩子,才会像楚二公子这般……无理取闹。”
而且,他还是个病人,从那院子到她房间,走的不累么?
对她突然给出的这个建议,楚离忧也是微微惊讶,他身旁那家仆脸色微变,心内也叹,即便二少爷发话,哪个家仆敢把她赶出去,待家主回来还不被剥了家仆的皮。
楚离忧身子本虚弱,此刻也只是半扶着门窗支撑着自己,脸色微白,双眸微闪,一瞬思量了许多。
他像小孩子?连比他小的人都说他像小孩子,无理取闹,他才不是,才不是。
不是!
半响,楚离忧又恢复了方才来时的气势,声音刺冷,“抱歉,冥姑娘。”
解忧有些诧异,他眼中的道歉,并非真诚,可那双眸子极力在告诉所有人,他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做错了事,他也会道歉。
楚离忧仓皇的离去,他失态了,以往鲜少有的,因为自己大哥,他最不能忍的,便是自己大哥受别人指使。
两年前他也曾这么吼过一个女子,因为那女子打了大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当知道自己大哥如今对眼前这个小女子百依百顺的时候,他只是很气,莫名的生气,或许是气这个女子,或许是气大哥。
今日的作为,他确实太鲁莽。
无缘无故的冲一个人发脾气。
望着那道道歉完便怅然离去的白色背影,解忧心里也有怪怪的感觉。
忽然身旁的小帘疑惑的说道,“二少爷从来不出清冉院的,也不见任何女子,即便是宅里的侍婢也不怎么待见,今日怎么独独对冥姑娘发这么大脾气?”
解忧也很奇怪,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是个特别的人,能惹起别人的注意。
又小心翼翼问道,“小帘,这楚二公子以前不发脾气么?”
小帘仔细想了想,回道,“也不是,大概三年前吧,奴婢记得二少爷也这般对六姑娘吼过,二少爷甚少出来,那一次也像这次一样,不过具体为什么,奴婢不清楚。”
解忧开始试着打探,“又是六姑娘?”
小帘笑道,“不对,应该唤六姑娘为公主了,奴婢也是前几日六公主来楚宅才得知,六姑娘竟是当朝六公主,还是今上最亲近的皇姐,好多人都巴结着呢,不过三年前,奴婢并不知道她是公主,还以为是家主带回来的寻常女子,后来六公主经常来楚宅,一来二去,六公主便也与二少爷熟络起来,不过除了六公主,二少爷依旧不喜见人,可最近这几个月也不知怎的,二少爷很少再见六公主。”
解忧艰难的咽了咽口水。
六姑娘……六公主。
她似乎深深的明白了什么,原来是这样。
难怪。
解忧戳着白米饭,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平白无故受人家一声抱歉也忒不好意思,想着要不要找个时间跟楚离忧说说,其实她并不介意今日的事,不然这么隔阂在之间,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正要实际行动起来,房门前楚福领着一个人走进来,“冥姑娘。”
她疑惑,看着那人,“沙苑,什么事?”
“少爷想见你。”
冬草堂。
解忧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仿佛她已经许久没有和蔺哥哥如此对坐过,之前最后一次,还是在八个月前,她与他说能否将自己的生命交予他,是否可以信他,他在她身上查出了一种毒药。
“公主,您最近身体可否有何不适?”
开口的是沙苑,蔺之儒只是微微唇动,她明白那是唇语,而沙苑将这门语言学的精通。
沙苑唤她冥姑娘,而蔺哥哥依然尊称她为公主。
她只觉得,她与蔺哥哥之间唯一的代沟怕就是这君臣身份,她一直不知道他为何这般看重身份,唯独对她。
对于他的问题,她简单答道,“蔺哥哥放心,少一点血我又死不了,身体没什么不适的症状,若是以后还用得着我的宝血,我定不吝啬。”
蔺之儒望了一眼她的气色,似是闻到了什么东西,又看向她腰间的药囊,紧紧的盯着。
解忧也被看得莫名其妙,沙苑又道,“公主,可否让少爷瞧瞧药囊装的药末?”
她点头,便取下药囊,递到他眼前。
蔺之儒打开药囊,自然而然看到里头的纸条,不过他并不在意纸上写了什么,从中倒出一点药末,闭眼细细的闻了闻,一大串的药名从他脑子里闪过,似乎并没什么不妥。
可却又觉得这香味隐隐有些不对劲。
此时,沙苑又问道,“最近这段时间,公主可有用过其他的香?”
解忧摇头,越来越奇怪,“蔺哥哥,有何问题?”
“少爷说,有一个不好的消息。”
蔺之儒略微动唇,沙苑的眉头越皱越紧,生生拧成了一个川字。
解忧看着两人的脸色,扫来扫去,越发不明白,“怎么了?”
“少爷说……在公主体内的夺魂香毒,本已完全清除,可此时,却又再度复发,且这次这毒来势汹汹,比之前强了百倍。”
“复发?”她皱眉。
毒解了之后还可以复发么?
“按理说,这不可能,一月前在皇宫时少爷便已将余毒清理干净,不可能还会留有隐患,可这毒清除之后,竟又在短短一个月内迅速猛增。”
“少爷觉得有些蹊跷,‘夺魂香’虽是慢性毒药,但若有一味名为‘引魂’的药引子加以控制,虽然看似解了毒,可实则还有留有难以发觉的隐患,若是隐患不除,毒发速度便会比以前强增,而中毒之人亦不会有任何发觉,前两日公主舍血,少爷替公主切脉时,发现公主脉象有些异常,所以才问公主,是否有用过香,因为‘引魂’这味药引子最难以掩盖自己本身的香味,所以还请公主对任何有关于香味的细节都不要放过。”
听沙苑说完,她已是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该说什么?又被人算计了?
如若是蔺哥哥没有发觉,她是不是得无声无息死翘翘?
皇甫劦,无论她离宫与否,果然还是不想让她活着!
可是……香味?
她自从离宫以来,一直都没有用过香,身上哪来的‘引魂’香?
除了这个药囊,她也想不起,自己还接触过什么香,何况这药囊是几天前才到她身上,显然不太可能,既然能留有隐患,那必然是在她解毒过程中能接触到的香。
可她也记得,长乐宫并未有什么异味的香。
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她只得摇首,皱眉道,“蔺哥哥,那这毒,还能解么?”
“只能尽力而为。”说道这,沙苑的川字拧得不能再拧了。
得到尽力而为这四个字,也已是她最大的期待,至少不是敷衍,如若这次真逃不过一死,她似也是认命了。
蔺之儒帮了她太多,而她从未报答。
解忧道了声,“蔺哥哥,谢谢你。”
“若是公主想起来用过什么香,那香以后可不能再用,公主这段时间还是莫要再用香之类的东西。”沙苑小心嘱咐道。
解忧点点头,对蔺哥哥的话说一不做二。
蔺之儒神情没有放松,再次从药囊里倒出一点粉末,打算再好好仔细研究,便将药囊封好还给她,她知道他也是担心这药囊的香味有什么问题,可……这是衍儿给她的东西。
“公主,这药囊,以后还是莫随身佩戴。”
明白他眼中的顾虑,解忧轻轻点头。
回到楚宅,她便将药囊存放在了盒子里,封锁住,她虽知道这是他的心意,可眼下,她不能掉以轻心。
摸了摸盒子,便要放到小柜子里头,猛然又想起什么,从小柜子最里头摸索出一个盒子。
打开,一阵浓香扑鼻,令她有些昏沉。
里头,三块母指头大小又轻薄的皮料。
她猛然惊醒,是这个!她衣服里的东西!
才放了多少天,三块皮料锁在盒子里竟已撒发出如此浓郁的香,若这东西一直长久的存放在她衣服里,那衣衫定然也会沾染香味,自然而然她也会闻到。
简直天衣无缝。
这招,真狠!
她想起来都觉得有点后怕,这些衣衫自然不能再穿,解忧干净利落的扔掉,那三块皮料托人送往冬草堂,让蔺之儒检验。
隔日传过来的消息显然已经在她意料之内。
“冥姑娘,您这把衣衫都扔了,天气冷,您以后打算穿什么呀?”小帘皱眉道。
显然整个衣柜子空空如也,她想全部翻新一遍,但似乎想漏了一点,她确实没衣服穿了……
可手头,也没钱啊。
包袱里那点钱,差不多都给打发了几个家仆,谁让那其中一个赌术厉害,她不信,便把所有贵重银子给赔出去了,总不能再去找那家仆要回来吧?
好苦恼。
解忧叹了叹气,心下一计较,要不,找楚离墨借些钱急用?
她竟然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么穷了,下次见到衍儿,得狠狠敲诈他一笔才好。
想着,她坐下来铺好纸张,飞快的写好一张借据,然后又飞快的跑到楚离墨书房,磨磨蹭蹭的进去。
不敲门似乎已经成为她的习惯,楚离墨放纵,她也任性,一张一合的,她随意了,楚离墨习惯了。
“冥姑娘,有事?”楚离墨搁笔起身。
“我的确是有一件事想让你帮忙,虽然对你来说便是小事一桩,可对我来说是大事。”解忧很真诚的眨着眼睛。
楚离墨温尔一笑,“这倒有趣,冥姑娘说来听听,是什么大事?”
“是这样的。”解忧将借据摊开,提起笔沾了点墨水,很直接道,“我最近缺钱花,所以,我想让楚大哥在这上面签个字。”
说着将笔给恭敬的递了过去。
楚离墨却一扫拿起借据仔细阅读,读到最后眉头皱的很紧,“借五十两?”
“楚大哥是不是嫌我借的多,那我再改改,四十两如何?”解忧改了称呼,开始很小心翼翼的讨价,生怕把这位财主给惹了。
毕竟,她之前给过他不少难堪,她承认自己有罪,不过他都不计较,她也只当那是过往云烟。
见他眉色不改,解忧又降了价,“三十五两?”
他眉头皱的越紧,解忧咬牙,“三十两?”
他没有说话。
解忧气焉了,“最后底价,二十两,楚大哥若是不借,我去找蔺哥哥。”
半响,他还是没动静,解忧抽走了他手中的纸,“算了。”
解忧垂头丧气,准备踏出书房。
“等等,冥姑娘可以先告诉我用钱做什么吗?”楚离墨突然开口。
她瞬间又有了希望,回头道,“买衣裳!”
“只是这个?”
“嗯!”用力的点头,表示很乖。
楚离墨显然有一脸的黑线,“如若是买衣裳,那就抱歉,这个钱,我借不了。”
燃起来的希望,又焉了下去。
“不过,”楚离墨停顿,看着她又突然亮起来的眼瞳,笑了笑,“帝都内有一家墨衣阁,是楚家家业之一,明日我带冥姑娘去逛逛,冥姑娘随便挑,钱我出。”
一惊一乍的,又有点天掉馅饼的感觉。
解忧睁大了眼珠,试探问道,“真的?”
“当然。”楚离墨肯定,“冥姑娘的事自然重要,再过几日便是除夕新年,是该换几件好看的衣裳。”
解忧重重的拍了怕他的肩膀,“就知道楚大哥仗义,如此说定了,明天见!”
说完,便卷走了借据,人也风一样的走了。
楚离墨嘴角抽了抽,这小女子第一眼看温柔娴淑,第二眼性格直率坦诚算看的过,第三眼有点小聪明却又不聪明。
想他楚家家业这么大,竟然被人只借五十两,史无前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