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一天一夜,从长寿镇到虎荫镇,她一步都没有回头,他却也从来没有落下,一直紧紧跟着。
除了这么死缠着,他还会做什么,她又气又急,可又对他毫无办法,皇甫衍,到底要她怎么办?
出了虎荫镇,天空却飘起了细雨,一阵湿润,她没地方去,见前头不远处的破烂庙宇,便冲了进去。
等拍去头发上的雨珠,清理湿湿的衣衫,这才发现,他不见了。
总之是不见人影了,庙外还是庙内,都没有。
她闪过一抹复杂滋味,就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就知道他不会一直跟着,这下,她也不用费劲脑子去想怎么甩他。
他走了,她该高兴。
可是,又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蜷缩在稻草堆里,抱紧手里的包袱,眼看着外面的雨越大越下,她也越心神不宁,心里一团遭乱,便甩了包袱,出去找他。
只是——
他却一直站在外面,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直一直淋着雨。
见到门口边惊慌出现的她,他眼睛微微一亮,想起什么,又渐渐委焉了下去,一张苦涩的脸在他脸上明显。
“你是笨蛋!”
解忧急,便过去拉他,“下这么大雨,你还淋着,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拉了两下,没拉动,他像个矗立不动的雕像。
她更急了,噙着雨水,喊道,“皇甫衍!”
“解忧。”他吞了吞雨水,“我必须要回宫。”
她微微一怔。
是啊,他是太子,没理由一直跟着她,没理由跑出来这么久,还不回去,更没理由会陪着她一直耗下去。
“我还巴不得你回去。”她吼道,心里却没底气。
“我还会来找你。”
“你……”解忧有些结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知道他这什么意思。
还会来找她?一定非要如此缠着她?就不能放她一次自由么?
他却又继续道,“你说的不错,那个鬼皇宫只会害你,我不会再强迫你回去,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但我会派人跟着你。”
解忧微惊,“派人跟着我?”
说完,她看了看周围,大雨淋漓的树林中,也不确定是不是有人秘密跟着。
他忽然又将她的手抓得很紧,令她浑身一颤,“我说过,我只要你。”
“我……”她看他神色尤为坚定,黑沉沉的眸子,是她看不懂的眼神,更不知此刻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解忧,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愿娶你为妻,只给你唯一,像你少时经常说的,你父皇对你母后的唯一。”他上前靠近她几分。
她忽然一瞬震撼,又有一瞬迟疑,他不像是在说谎,不是胡乱承诺,很坚定的眼瞳,很郑重的语气,那种炽力的狂烈。
雨,还在狂风般的倾卷。
身上全是湿湿的,她视线已是模糊不已,有些心软,道,“衍儿,我们先进去躲雨,这件事,以后再说好不好?”
“你愿意么?”
他不肯走,似乎是一种不答应他便一直淋雨不走的架势。
她只得陪他一起淋着雨,目光有些闪烁,“这雨太大了,会淋病的,我们、还是先进去躲躲雨。”
“你是不是不愿意?”
她有点慌乱不已,有些蹩脚的说道,“不是,你让我想想,站在这儿淋着雨我想不通透,你给我一点点时间,我、我不知道。”
说着,抹去遮掩视线的水珠,甩了甩。
他咬牙,“你是不是还想逃?”
这都能看出来?
她砸了砸舌,虽然是抱着这样一个想法,毕竟他突然说这么多,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做,更想不明白,她怕自己一个选择不慎,又跌入万丈深渊。
会很痛。
他忽然将她深深埋入自己肩窝,浅浅的几个字唤出,“解忧,别走,母妃已离我而去,难道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这已经算是深情的挽留了,那沉沉出口的两个字,带着沉蕴悲悯,他在求她。
什么时候,他会有这样的脸色,这样的音,即便分离四年,不论他成了何样,他终究还是她念念不曾忘的衍儿。
她只是忽然的心疼他。
不是,她没有不要他,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愿意娶她,这么美好承诺。
可是,就是太美好了,美好到不真实,说得出口,做起来却是太难,皇甫劦怕是第一个不同意这桩所谓的婚事,她如今离宫,若再度回去,不过是把自己送入皇甫劦的刀口底下而已。
她好不容易出来了,那样的日子,她忽然没有勇气再去面对。
可是,她怎么舍得让他伤心呢。
她反手拥紧了他,轻喃,“我不走,也不逃了。”
他心情微悦,听到她下一句,又微微震住。
“我可以等你来娶我,可是、可是我不会回宫。”
庙内。
烧了一堆火,淋了雨,衣衫全是湿透的,解忧本想烘干衣衫,但是他在这里,她想脱也不成,叫他走,他却当没听见似的。
于是,她只能抱着自己,尽量往火堆靠。
从进破庙开始,他便没说过一句话,不知是沉默还是跟她傲气,又或者,他默默拨弄柴火的样子,是在想什么。
她说,她不会回宫。
是不是因为这句话,惹他不高兴了?
她抱紧双臂,又见他突然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包袱,递给她,“这是干净的衣裳,换上。”
“哦。”她木然接过,又想起他还杵在这儿,一时之间,往他身上瞟了数眼,他还是当没看见似的。
想了想,他又不是没看过她,不管了,便解开了自己腰带,才漏出里头兜衣,庙门外头忽然进来一个便衣男子。
方好不巧的,那便衣男子一眼便落在她身上,她差点咬舌,心想自己便这样衣衫不整的出现在另一个人面前,正当她郁闷羞愤时,一抹紫色袍子盖了过来,紫衣少年也已将她护在怀里。
那便衣男子本是要事禀告,岂知来的不是时候,一瞬震惊之后,忽然重重跪地,不敢再抬头,“主子,属下该死!”
紫衣少年开口,不冷不淡,“你知道该怎么做?”
“属下,知道!”便衣男子咬了咬牙,转身离去。
解忧不明白他们这莫名其妙的对话,好奇道,“他为什么说自己该死?他犯了什么错?你要他怎么做?”
他瞪了她一眼,几个字憋出口,“穿好你的衣服,别让我来帮。”
她也回瞪了他好几眼,莫名其妙!
她不就是问几个问题,惹得好像窥探了他的秘密似的。
他还是没走,似乎一副没看你穿好衣服一脸不放心的样子,不过这次,他向门口挪了点,眼睛,也是看着外面的。
她手忙脚乱,还没换好,一双手已经伸过来,将她最后的腰带系上,打了一个很漂亮的结,话语轻柔了些,“怎么还是那么笨。”
她呼吸有些紧张,他指尖碰到她衣衫轻轻擦过的感觉,很痒。
七岁之前,她从来没自己穿过衣衫,宫中衣衫向来繁琐至极,她一弄不好便都打结麻乱成一团,所以一般都是琉璃负责,她几乎也算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主,所以,很多次嬉戏玩闹,衣衫松了之后,都是跟在她身后的那个紫衣男孩,仔仔细细帮她系好,还说,“姑姑,你好笨。”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她觉得她不笨的,因为好多次,都是她带着他爬山爬树,戏弄宫人,带着他闯遍父皇曾告诉过她的每一个皇宫角落,去过空旷无人荒废的大殿,想方设法的弄很多的好东西做给他吃,还记得有次她把一位受宠妃子最爱的金鱼抓了起来,还烤了给他吃,无论哪个公主皇子要欺负他,她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帮他,碍于她在,孩童时代,没有人可以欺负他。
他小她一岁,她觉得那是责任,应该保护他,他还是她最好的朋友。
父皇在时,皇宫便是她玩乐的小天地,她也以为皇甫哥哥也会给她那样的权利,只是那不过是她的一丝幻想,十一岁那次媚药,她几乎对所有人都彻底死心,她哭着,很多人围着,却没有一个肯上前帮忙,都是一群看戏之人。
那时,她便知道,不一样了,这个皇宫跟以前的,不一样了。
她若在这么任性下去,到处给自己招祸,迟早有一日,有人容不得她,这四年,她过的战战兢兢,所有事情都不敢马虎,皇帝宣她去宫宴,她只能去,皇帝没有允许她出宫,她便不敢出宫,焦堰让她反,她不敢反,皇帝把没有的罪推到她身上,她只能默默承受,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求情,皇帝给她令牌让她离宫,她最终也还是遂他愿离开。
她自问,她尽量不去惹皇帝。
可是,衍儿,唯独一个衍儿,她却怎么也放不下。
现在看着他如此优秀聪明,她有时候甚至会往不好的方面去想,他那时所有的天真和傻气,是不是都是……假的。
他明明那么聪颖,在很多方面,却要装的什么都不懂。
而她,却一步步因他沦陷,依赖上了他,喜欢上了他,爱上了……他,无论什么情绪,莫名的因他而扯动。
怎么办呢,喜欢他,能怎么办呢。
不知何时,软软的唇,轻轻的,从她唇角,吻过去,喃喃的气息,从开始的温情,到如火如荼的地步,甚至已反身将她压下。
她却是越来越紧张,若上次在宫中那般还算温情一些,那现在,他是匹饿狼,没有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大手深入衣兜,与她肌肤零距离触碰,她一震朦胧迷离,一声娇喘更让他狂乱无比,狂啃着她身子。
她一阵紧张,身体轻颤,不让他再碰。
他微微一怔,知道自己有些过急,便吻上了她的脸庞,轻道,“解忧,我想要你。”
她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炙热的眼神告诉她,他要她,现在!
她迷离着双眼,拽着他衣衫的手慢慢松开,脸色紧张,“我……我不知道。”
她只是紧张,紧张到放不开,她知道这么做了,会意味着什么,想过很多,却没想过什么时候将自己交给他最合适。
“是我太急了。”他抵着她的额头,“我有时间等你。”
庙外。
几个黑影子退开了几米远,守着那一座破庙,其中一个略微一瞟,似乎有一道灰色的影子从一树枝上远远离去,那好像是太子身边的人。
……闫可帆?
此刻,林子里,闫可帆撑开那把桃花面扇,独自神伤。
她是爱皇甫衍。
而他,不过是她生命里的萍水相逢。
甚至,她可能还不知道他跟在皇甫衍身边,因为,她还未正眼瞧过他。
解忧,能为谁解忧。
庙内。
解忧躺在他腿上,还湿漉漉着的一头瀑发垂下,他替她打理,说道,“你怎会住在桃花堂?”
她却好奇反问道,“你怎知我在桃花堂?”
他弯了弯唇角,“这个我并不知道,只是误打误撞。”
当看到案桌上纸墨笔砚摆放的位置,有点像是她的习惯,她习惯写完字会将纸张放在旁侧不远的位置,他便照做,而且,很吻合。
那时,他便知道十有八九是她,当看到那压在底下纸张上的字迹,他便更十分肯定。
“那素姐姐呢,你们……怎么认识的?”她忽然低了音,提到素姐姐,心内还是有一点点跳动,那样的女子,是个人见到就会喜欢的。
何况,素姐姐对他,似乎也有……一点心思。
她有些嫉妒,但她不会让,即便那个人是素姐姐。
她深深的知道,感情这种东西,再好的姐妹也是不可能一起分享的,就像皇甫劦的那些妃子一样,争来争去,或许能结为姐妹,可在危机关头,却又还能狠狠的背后捅一刀子。
在这一方,她也并不是个大度的人。
他解释,“三月前,蛟河郡内水灾泛滥,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我见她孤苦伶仃,便给了她些盘缠让她在金陵落脚,我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她。”
“是啊,许多百姓,那你为什么偏偏帮她?”越说酸味越重。
他没有说话,沉敛着眸子。
见他忽然沉思这么久,她抬头掐了掐他,酸味已是重味,“是不是想人家了?”
为防止酸味酸满整块地方,他是时候的吻住她的唇,许久才松开,“再吃醋下去,人就不好看了。”
解忧撇撇嘴,心里念到,真是个处处留桃花的人!
这么年少便如此招人喜欢,若是在成熟一点,岂不是只要是个女子都对他有觊觎之心了?
见她还是略有酸意,他只好严厉道,“我还没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桃花堂是蔺之儒的地方,而且,三年前,你和他在桃花堂待过一段时间。”
三年前,他并不是不知道,当时她忽然离宫失踪的时候,他也为她操碎了心,若不是师父拦着,他定也是出宫寻她,后来她回来才得知,她与蔺之儒走到了一块。
而几月前得知三年前她便已能如此亲切的唤蔺之儒蔺哥哥时,他心里头便开始狂躁不已,当初以为离开她是为她好,他更怕有一日,他想回她身边,她却再也回不到他身边,在围场那一吻,是表明他心意。
他可不想她被别人抢走。
解忧听得他话中意思,想起那段日子,忽然气吼道,“我和蔺哥哥没什么,再说待过一段时间又怎么了,我还和夏天无待过呢!”
他忽然又阴了眸子,“夏天无是谁?”
听语气,他似乎已猜出那应该是个男子。
她吐了吐舌头,后悔不该生气呈一时口快,也不知怎的竟然蹦出那个人的名字,现在好吧,晾下大祸了。
只好诺诺回道,“呃……有几面之缘而已,后来再也没见过了。”
是吗?他眯了眯眸,倒没想到,她竟给他招惹了这么多人。
他锁紧她的身子,“以后在我面前,不许提别人名字。”
想想,只是觉得很气。
她哼了一声,也是恶狠狠道,“你要是再敢碰别的人,我就敢。”
“学会顶嘴了?”他道。
“没。”她赶紧又躺乖乖他腿上,阖了阖眼皮。
许久之后,有人敲门,说了什么,她微微疲惫睁开眼睛。
他还是忍不住吻了她额头一下,才道,“我在外头等你答复。”
解忧点头,见他真走了,想了许久,才赶忙起来,诺诺的出去。
外头已是雨停,仿佛方才的狂风暴雨只是一瞬。
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人,即便知道他似乎在和几个人说什么,那几个人她也没有看清,怕是他的侍从或者别的什么。
见她过来,他很是喜悦,微搂住她。
她压低了声音问,“你要走了吗?”
“嗯。”听得出她语气的不悦,可他为找她,已耽误太多时间,再不回去,有些事情便难以收拾,“你想好了?”
她没说话。
他沉默了会儿,“你不愿回宫,我说过不强迫你。”
忽然,他又低了声音道,“或许,你不回宫才对你最好。”
很多事情,她并不知道。
她点头,此刻心中复杂万千,她忽然间想跟他回去,可是又怕,怕很多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是的,她还是无法回去。
她很自私,自私到嫉妒任何女子接近他,很傻,很傻到她也可以为他做很多事,也很疯狂,疯狂到说离宫便头也不回的离宫,只是,唯一,不是那么容易。
或许,维持现在这个模样,便已经很好了。
“解忧,照顾好自己,我会来找你。”
说完,给了她一个久久长长的吻。
他放开她,一个便衣侍卫早已将马牵上来,他一跃而上,再多看了她一眼,便同几人驭马离去。
“衍儿……对不起,我、我还是不能,我很高兴,能听到你愿娶我,可是,你还是忘了我吧。”
朝他离去的背影,她闭眼呢喃,即便他已听不到。
不稍一息,她便转身往侧路跑去,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与他交背,她要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要让他找到她。
再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