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公公揣手站在浮桥上,一脸的阴沉。三个太监低头站着,谁也不敢动弹。
寇公公冷声道:“你们也都看见了,皇上挨了大阿哥一拳,受了委屈。这要搁从前,主子受辱,咱们这些奴才得就得羞愧自尽!”
寇公公声音不大,但十分尖锐,尤其在这寒风之中,更显得凄厉。
三个太监还算有眼力,“噗通”一声全都跪下。
寇公公叹了口气,语气瞬间黯淡了下来:“可你们也知道咱们的主子现而今的情况!刚才乱哄哄的,我也失了分寸。定如这丫头虽然莽撞,但也是因为气不过”,说到这儿,寇公公啧啧道:“真没想到那丫头是个烈性子,竟敢冲撞大阿哥,要不是皇上及时拉住,怕还得闹出事儿来!”
这些太监扎着脑袋,虽不言语,但各个都是心思乱动。这些人都是李大总管亲自挑选,有的奉承太后,有的投靠李大总管,有的是皇后眼线,还有的是王爷、阿哥送进来的奴才,总之都是些安插在皇上身边的眼线。他们各个贼眉鼠眼、精明世故,最擅长的就是扑风捉影、添油加醋。寇公公明白,若想震住他们,光靠打圆场那是远远不够!
寇公公瞄了眼跪着的三个太监,缓缓开口,声音虽低,但却令人不寒而栗:“咱们都是做奴才的,靠主子赏饭活命”,这“主子”一语双关,各自不同。寇公公轻哼道:“今日之事,于皇上、大阿哥都不光彩,便是太后老佛爷知道了,也顶多各大三十大板,息事宁人!”
寇公公只说大阿哥与皇上争执,丝毫不提定如。这种事情没法提,说多了只会越描越黑!寇公公接着说道:“可是对于咱们这些奴才,却是万也说不过去!皇上摔了一跟头,至少也是个护驾不力之罪!我已是半百之人,在宫里三十多年,看尽起落沉浮,已然活腻歪了!你们若是不怕多事儿,就尽管拿出去说!不过我也告诉你们,请赏之前,先想想你们各自的处境!太后老佛爷若是报销了我,我也决不能孤孤单单一个人走!总归这里是瀛台,我寇如海再不济事,也能置办了个把奴才!”
三个太监赶紧哭喊着磕头:“谙达饶命,我们绝不多嘴多舌!”
寇公公点了点头:“你们明白就好!得了,别跪着了,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吧,一会儿皇后娘娘听戏就该回来了,还有年根儿守岁、子时放炮仗都仔细着点儿!”
三个太监“嗻”了一声,低着头跑开。寇公公回身看向瀛台,他心里并不顾虑大阿哥,真正担心的而是定如。他俩之间何止是天壤之别,便是生死轮回、转世投胎也决然不会再走到一块儿!想到这儿,寇公公摇摇头:“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唉,这戏文里唱的果然不错!”
皇上一路紧攥着定如的手,到了涵元殿,才松开。
定如手背上被攥出了红印子,连忙往袖筒里藏了藏。
皇上低眸,正看见她捧在胸前的羽纱斗篷。刹那间,皇上的脸色变得极为哀苦,抖抖伸手,指着斗篷凄然问道:“这……这……怎么在你手里?!”
定如一愣,下意识看向衣柜。
瞬间,皇上大大的眼睛中竟蓄满了泪水,盈盈含着,伤心欲坠。他颤颤拉过斗篷,小心翼翼捧在眼前。那红色鲜艳明亮,在烛火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摇曳生姿。
定如被皇上此时的神情吓了一跳,可不明就里,只能呆呆陪着。
刹那间,皇上的眼泪汹涌而出,他一字一句,挖心刻骨般说道:“这斗篷是珍儿的!她喜穿男装,常晚上跑来陪朕读书,可每次都穿着小太监的衣服,冻得鼻子通红,朕心疼极了,就给她做了这件斗篷。”
皇上的声音抖如枯叶,仿佛世间所有的悲伤都不及此刻的心碎。定如一下子如巨石锤心,整个人疼得四分五裂,她扑倒跪下,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不停磕头。
皇上赶紧拉起她,脸颊上的眼泪已经被擦掉,只留着撕心裂肺的伤痛。他直直看着定如,眸中的委屈、绝望、无助、愤懑不忍直视:“定如,朕……朕……今天过得……一点儿都不痛快……”
皇上说不下去,紧紧抿住嘴,不愿多说一字,可心里却再凄厉呐喊,自己忍饥挨饿、麻木度日,已经被囚禁了这么多年,放弃了帝王所有的骄傲和尊贵,可为什么他们还是乐此不疲地羞辱他,折磨他?!尤其是大阿哥刚才的重重一推,将自己身为帝王的最后一丝尊严也打翻在地。命运让自己成为九五至尊宝座上的那个人,果真就是为了让他忍受无穷无尽的抛弃和折辱,将他的意气风发、万丈雄心一点点消磨殆尽,直到心如灰烬!
即便只言片语,也足以焚心!定如的心像被人狠狠攥住,疼得那样难过,她一把搂住皇上,将他紧紧抱着。
皇上身子颤抖,终于哭了出来:“朕一直都不痛快……从来都不痛快……”。
定如紧咬着牙,想努力忍住眼泪。可这哀痛铺天盖地,便是流尽一生眼泪,也哭不尽半分无奈。
即便是伤心,皇上也没有痛哭一场的自由。
寇公公在殿外轻咳了好几声,定如明白,皇后娘娘要回来了。她轻轻松开手臂,捧着皇上的脸,将他的眼泪小心翼翼擦干。皇上朦朦胧胧看着她,眷恋不舍:“你要走?!”
定如心酸,勉力挤出个笑容,又踮起脚在皇上脸颊轻轻吻了一下。
皇上微愣,定如将他手中斗篷接过,仔仔细细叠好,放进衣柜,又拿了件枣红色的团龙夹袄,为皇上更换。
一颗颗系好盘扣,一点点整好裙折,定如蹲跪在皇上身前,将他腰间绣囊取下,掏出宝葫芦络子系好,重新戴上
“你编的?!”皇上正欲拿起络子端详,胳膊却被定如捧起,一根光彩鲜艳、密密匝匝的金刚手绳系在了左手腕上。
可皇上还来不及说话,寇公公便在殿外着急喊道:“皇上,皇后娘娘已然快到浮桥了”。
定如下意识退后,将换下来的龙袍抱起,赶紧却步退下。
皇上轻声唤住:“定如……你等等……”
定如停下步子,只见皇上吞吞吐吐,凄苦的神情中带着些许尴尬:“那大氅……是因为朕见小淘气冻得发抖……才给她的……朕一直把她当成小孩子……”
定如一愣,瞬间明白,黑白分明的眼睛清亮生动,没有半分介意,反而带着崇敬赞许。
皇上晃了晃左手,又拿起腰间络子,:“不过你放心,你送朕的东西,朕一定朝夕带着,绝对不会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