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如在东厢房里打着络子。皇上不喜欢穿金戴玉,平素腰间只挂着一个盛放小物件的绣囊。这绣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绣的,皇上只是经年用着,垂挂的络子早就松了,可瀛台又没有女眷,皇后、瑾妃虽然时常来看望,但都是不冷不热地走过场,只会问“皇上是否康健”、“皇上要保重身体”,却从不在意皇上是否吃饱穿暖,是否衣物周全。所以皇上连个香囊、荷包都没人惦记,这一个小小的绣囊也只能寒酸地挂着。
想着皇上爱吃零嘴,有时候会装些西洋糖果,定如便将十六色的流苏穗子分股编了个宝葫芦坠着。还剩一些丝线,定如也舍不得扔掉,心中思量着皇上腕子粗细,密密匝匝地编了个金刚辟邪手绳。她一边编,一边嘴角噙笑想象着手绳带着皇上腕子时的样子,皇上白净,要多用些金色,才显得鲜亮艳丽!
正想着,突听见小禄子站在窗外高声大喊:“定如快出来!”
此时月亮已经上来,安静之中突然听到这么一嗓子,定如吓了大跳,连外衣都顾不得穿,便跑出了屋子。夜寒风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小禄子急赤白眼地嚷嚷道:“快给万岁爷拿件厚袍子过来!”
定如不明就里,皇上是穿戴整齐出去的,怎么突然又要袍子?!是龙袍还是棉袍?!
见她不动,小禄子不耐烦地皱眉:“你愣着干什么?万岁爷的大氅给了假洋鬼子,现下正尴尬没得穿呢!”
定如一听,连忙往涵元殿跑。可心中却觉得奇怪,黑貂大氅是皇上仅有的御寒衣物,只在隆重场合才舍得穿,怎么会给了容郡主?!
衣橱里大多是夹棉长袍,并不暖和。定如心里着急,看见一件被压在最下面的半旧大红羽纱斗篷,她便赶紧端了出来。仔细打量,这件虽然旧了些,但颜色喜庆,而且里面缀着白狐狸毛,定然比那些棉的暖和。
定如将斗篷送到小禄子面前,小禄子捂着肚子说道:“我刚一口气跑回来喝了风,现在肚子疼的要命,死活是去不了了!要么你送过去吧!”
定如吓得连忙摇头,她身份低贱,不能随驾。小禄子“哎呦哎呦”连叫几声,推了她一把,急促道:“规矩重要还是万岁爷身子重要?!你就赶紧去吧!”
定如心中一动,终是咬了咬牙跑了出去。她沿着墙根儿一路小跑,片刻不敢停歇。刚跑过神武门,快到永巷时,就看见远远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带着黑绒及沿的朝帽,身影单薄,定如一眼看出那是皇上,不由得快跑起来。
突然皇上停住,转身向后。
原来皇上身后还站着一个略微魁梧的人。
皇上似乎在发脾气,声音略高,正与那人理论。突然那人伸手一推,皇上淬不及防,向后歪去,竟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左右宫监吓得失声大叫,赶紧去扶皇上。那人却毫不在意,扬长而走!
定如也“啊”得发出一声叫喊,身体里“腾”得窜起熊熊烈火。那人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过来,定如脑子里一片空白,想着一定要以牙还牙,便愤怒地冲了过去!
那人正是大阿哥!刚才在阅是楼就与皇上存了芥蒂,这一路上,两人夹枪带棒地彼此嘲讽了一路。他读书不精,见识浅薄,而皇上引经据典,还时不常说几句英文,自己不禁没占了上风,反而被奚落第体无完肤,所以才气不过推了皇上一把!
推便推了,后悔也没办法!大阿哥索性甩开膀子就走,这时只见一个影子冲过来,他本能地伸开手臂想挡,可却被扑了个正着。跌倒之时,他下意识收紧臂膀,两人便一同向后跌去。
“哎呀!”大阿哥咧着嘴喊道:“可摔死我了!”
喊完之后,正欲发怒,没想到睁眼一看,发现怀中之人是定如,大阿哥立时变了神情,惊讶笑道:“小哑巴!”
定如正爬在大阿哥身上,手下意识紧紧攥着他的衣服。听见大阿哥的声音,定如惊慌地睁开眼,入眼的便是银鼠披风胸前她绣补的梅枝!
原来这披风是他的!定如好生懊恼,赶紧想要爬起来。可大阿哥不松手,定如不管不顾使劲推他,大阿哥突然低声在她耳边说道:“看不出你这么瘦,劲儿却不小啊!”
定如爬起来,她不愿与他纠缠,一心只想着皇上。可刚迈开步子,手臂就被大阿哥拽住:“这披风是你补的对不对?”
定如不听他说话,只是挣扎着甩手。
大阿哥手攥得更紧:“我就知道是你补的!这宫里除了你,别人绣不出这么清灵的东西!”
定如急得脑子一片空白,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却还是怎么也挣脱不开。听大阿哥一直再说梅枝,定如气昏了头,伸手就在他衣襟子上乱抓,恨不得把那梅枝抓个稀烂!
大阿哥一边躲,一边抓住她双拳:“小哑巴,你疯了不成!”
就在这时,惊天动地的一声响起,皇上劈声骂道:“放开她!”
这一声如同利剑划破岑寂!皇上大步而至,怒气滔天,向来隐忍的眼眸中泛出寒寒杀机,尽管是在这暗夜之中,依旧凌厉凶狠。皇上像变了个人,再不麻木懦弱、委曲求全,而是显露出哪怕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的决绝!
大阿哥吓得打了个寒噤,立时松开了手。
皇上狠狠瞪了大阿哥一眼,拉起定如便向前走。
寇公公追在后面,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青灰。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太后若是知道,非活劈了自己不可?!
追到大阿哥面前时,寇公公不敢停留,也不敢怠慢,只是连连作揖:“对不住!对不住了!”
大阿哥不理,捂着胸口的梅枝,愣愣看着挽手而行的皇上和定如。
寇公公带着瀛台的三个小太监快步急追,好容易追到皇上身边,他上气不接下气说道:“皇上,你拉着定如……”
不待他说完,皇上冷眸瞪了过来。寇公公立刻噤声,可心里却是叫苦不迭。皇上就是这么个不管不顾的性子,他只要喜欢的人,便是万般怜宠、粉身碎骨也要对她好!以前待珍主子是这样,现在对定如还是这样!唉……寇公公心里暗叹一声,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直着嗓子对跟在后面的太监说道:“把手里的灯都给我吹灭了!”
一瞬间,四下皆暗,看不清彼此,更茫然不知归路。
定如吓得抽了抽手,皇上攥着的拳却紧了又紧,固执地将她拉到身边:“跟着朕走,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