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是出了名的戏迷,从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十五,宫里天天都有戏班子从早到晚的在漱芳斋唱戏。见皇后来了,瑾妃也到了,太后便又张罗着大家过去。皇上微微皱眉,他自小对听戏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可也必须得硬着头皮陪着。
漱芳斋里,李大总管双手捧着戏折奉上,太后略翻一眼,便点了《天雷报》。这戏讲的是弃婴张继保忘恩负义被天打雷劈的故事。大家立时情不自禁看向皇上。那么多双眼睛定定看着,皇上神情难堪,可还得装出平静安和的样子,即便是在眼角眉梢也不敢露出一丝苦楚。
锣鼓家伙、西皮流水。戏台子上立即热闹了起来,这戏已经在宫里唱过多次,可太后百听不厌,每次还得都会专门请来皇上一起听。皇上心中本就尴尬,再加上腰酸腿疼不能坐,饥肠辘辘也没东西吃,真是辛苦极了。
待演到雷公电母出现要将张继保劈死时,太后突然喊停。台上的人吓坏了,纷纷跪下,台下听戏的人也惊出一身冷汗。太后一脸愤然,咬牙切齿道:“张继保翻脸无情,逼死自己的义父母,此等忤逆不孝,真是天理难容!要再加上五个雷公、五个电母,一定要把忘恩负义的张继保劈个头破血流!”
李大总管应声退下,赶紧到后台去跟戏班主吩咐。
太后似乎还不解气,神色严厉道:“百善孝为先,便是义子也要知恩图报!若不是义父母精心抚养,张继保能高中状元,享尽荣华富贵吗?!可张继保非但不知感恩,还惺惺作态,逼死父母,这样丧尽天良之人,莫说是天打雷劈,便是现世报应也逃不掉!”
说着,太后转头瞪了皇上一眼。左右众人看在眼里,都不敢出声。皇后也傻傻站着,仿佛不关其室。皇上只能低着头,神情苍凉麻木,仿佛木头人一般,可他明黄色龙袍上的条条金龙却似乎微微在颤。
轰隆隆两声巨响,台上穿着状元服的“张继保”倒在身亡。五个“雷公”在云中唱道:“来,将张继保尸灵拖至荒郊,回复玉帝去者”。
锵锵锵锵……一阵锣鼓响起,这戏终于演完了。
太后看得很是过瘾,慷慨赏赐。皇上轻轻叹了口气,额间已经透出凉汗。
还不到传膳时间,太后又点了出《红鸾禧》。这戏又叫《棒打薄情郎》,不仅太后,皇后、瑾妃还有后宫女眷都极是喜欢。一时间刚才尴尬气氛全然消散,大家兴致勃勃看着戏台,等着白脸小生端端出场。
皇上实在看不下去,低声下气向太后请辞。刚才一番责骂,太后已出了气,便不再苛求,摆摆手让皇上回去。
因站得久,皇上腰酸腿软,而且左脚像是被靴磨破了,不敢施力,只踮着半个脚掌走路,而且每走一步都越发疼痛,更加蹒跚。皇上一步步向外挪,寇公公从旁跟着,神情微有不忍。这时,容郡主一蹦一跳跑了过来,看到皇上赶紧行礼。
见是她,皇上的脸上才有了些许笑容,可整个人还是难掩寂寥。
容郡主穿着猩红百花穿凤大袄,外面罩着翠羽斗篷,显得格外富贵喜庆。她笑着问道:“皇上,大家都在听戏,您怎么要走了?”
皇上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容郡主顿时发现了皇上的落寞,她到底岁数小,不知不顾及,直白问道:“皇上,您怎么不高兴啊?”
寇公公吓了一跳,赶紧偷偷侧脸看向皇上。
皇上顿了顿,开口说了句洋文,便笑着走开。容郡主愣愣看着皇上背影,只觉得那笑容一点儿都不欢喜,反而含着说不尽又不愿说的悲切。
一场雪后,宫里的梅花竟然稀稀疏疏地开了两三枝。皇上终于坐上了软轿,穿过回廊,向瀛台走去。神武门旁,几株野梅开得明艳,幽远清冽的寒香蕴在空中,皇上吩咐寇公公折下几枝拿回瀛台。
寇公公看到这梅花是野生的,无人修剪,形态随意,便道:“皇上,不如老奴到御花园去折来些矜贵点儿的。”
皇上摇头:“什么矜贵不矜贵,朕就是喜欢它的随性自在!”
终于到了瀛台,皇上下轿上桥,远远就看见定如站在桥头侯着。皇上以为她有事,忙忍着脚痛,快走了几步。定如没有注意到皇上的着急,只是看着他蹒跚的步子。
皇上走到她身前,轻声问道:“怎么了?这大冷天的,干嘛傻站在风口?”
定如慢慢抬起眸子,眸光温柔之中带着浓浓缱绻、深深关切。
皇上一愣,想到她这样安安静静地不知等了自己多久,心里又是心疼又是高兴,唇边情不自禁飘起了一丝笑容。这笑容温暖俊美,带着鲜少出现的放松安适。定如怔怔看着,情不自禁深陷其中,竟也笑了出来。
此时,寇公公赶紧快步过来,挡住身后宫监视线,又轻咳一声。定如这才回神,忙低下头。皇上脸颊也微微红了,赶紧抬起步子向涵元殿走去。
殿中极暖,不仅火墙烧得炽热,四个大铜炉也是红彤彤的。皇上来不及走到龙椅,一下子坐在了矮凳上。寇公公小心翼翼为皇上除下朝帽、龙袍,换上轻便衣裳。
定如捧着托盘走了进来。茶水上的事儿已经不归她管,可太监门都跟着皇后出去了,寇公公无可奈何,只能默许。他为皇上换完衣服,悄悄退了出去。
定如蹲在地上,将托盘举到皇上面前。托盘里除了杏仁奶茶,还放着一碟如意卷。皇上早就饿极,欢喜叹道:“还是你知道朕的心思!”
说着皇上拿起一个如意卷整个塞进嘴里。定如赶紧将杏仁奶茶端起,送到皇上手中。皇上大口喝下,又吃了三个如意卷,这才叹道:“朕可真是饿了!”
定如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是酸涩难忍。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皇上居然还会挨饿?!
皇上吃完有了些力气,慢慢站起身。定如见他左脚不便,连忙伸手扶住。
暖阁中,皇上坐在榻上,定如蹲跪在地。她轻手轻脚,一点点将皇上的靴子脱下。靴子离脚之时,定如赫然愣住。皇上左脚的白袜之上落着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这靴子是比着皇上的脚做的,怎么会如此不合适?!
定如心疼极了,她嘴角微颤,眼眶泛红,下意识抬头看向皇上。
皇上反而笑着安慰:“朕已经不疼了,你别难过。”说着,皇上指向外殿梅瓶:“朕路过神武门时,看到路边竟然长出了一株玉蝶。朕看着玉蝶极美,所以便带回来送你!”
定如顺着皇上所指看去,这才发现梅瓶之中,不知何时竟插着几株梅枝,梅枝上素白轻盈的梅花正静悄悄开着,仿佛冰霜所凝的蝴蝶一般。
皇上继续说道:“朕还觉得玉蝶和你很像,一个是路上偶然见到,一个是从天而降,飞到朕的身边”。
定如收回眸子,双手捧起皇上的左脚,将袜子一点点退了下来。
皇上竟有一丝窘迫,结巴道:“还是……让寇如海弄吧……”。
定如不听,她低下头,在伤口处轻轻吹气。
皇上深深看着她。此时此刻,定如轻薄的肩膀、纤细的脖颈,还有秀美沉静的脸庞勾勒出一个早已在儿时记忆中便荒漫成灰的温柔剪影,心底深处,幼年时模糊破碎的温暖记忆悄悄漫了出来。
皇上仿佛听见有人轻轻唤着自己的名字,温柔说道:“湉哥儿,新鞋硌脚,要踩踩才能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