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到头,皇上最隆重的日子也就数除夕这日了。
寅时刚过,寇公公就要请皇上起床,定如站在一旁伺候梳洗。天之将明也是最黑暗的时候,涵元殿里点着腕粗的蜡烛,可还是昏暗朦胧。殿内除了寇公公和定如,还挤着捧服、侍茶、办事的宫监,大家虽穿得花团锦簇,可各个神情呆板、一言不发,使得殿中的幽暗更深了几分。
皇上今日的行程繁多,他要到宫内十多处佛堂拈香,再到保和殿筵宴,之后要到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侍膳、看戏、行辞岁礼……这些事儿要一直持续到中午。
寇公公也穿了深红色的宫袍,腰间还系着如意带。他弯着腰,小心翼翼伺候皇上穿好繁复隆重的龙袍,带上披须、腰帏。定如捧着镜子站在皇上面前,只见皇上周身盘着九条金龙,各个张牙舞爪、狰狞欲飞,尤其胸前正龙绣得正襟危坐,一团威严。定如忍不住偷眼打量皇上,皇上一身挺拔,英武帅气,可是神情却是肃穆的,也正是这肃穆让皇上有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定如不仅暗想当年皇上亲政,朝堂之上力排众议,举国推行变法,想必也是这般的威严气度!
正想着,突见寇公公正冲自己眨眼,皇上也一脸好笑地看着她,定如忙红着脸上前,仔仔细细将皇上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还在辫梢之处,打个了如意结。
收拾停当,皇上站起身准备出发。殿中宫监都退出殿外伺候,定如也跟着退下,却被皇上喊住。此时人多眼杂,定如不敢动作,只是低头站着,皇上走到她身前,含着笑低声道:“今儿要忙一天,夜里还得守岁。你起得这么早,定然是熬不住的,一会儿我们走了,你再回去睡会儿!”
皇上言语极为温柔,说得又是如此体贴,定如心中暖暖的,脸也羞得通红。
时间不早了,皇上不能耽搁,他大步走出涵元殿,过了浮桥上暖轿,在黑暗之中向着幽深宫内走去。
定如身份低微不配伴驾,只能在宫里侯着。
皇上出门后,皇后娘娘也起了。按理说,皇后卯时赶到慈宁宫与皇上汇合便可,可是皇后还要梳洗打扮,她今日的隆重气派一点儿都不能亚于皇上。
定如收拾完涵元殿,便到景星宫前伺候。瑞嬷嬷看了她一眼,神情鄙夷地啐骂了声:“狐媚子!”
定如不能辩驳,只是低着头垂着肩,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站着。景星宫前挂着两盏红彤彤的大宫灯,这是从钟粹宫带过来的,远比涵元殿前的还大还鲜艳。此时天幕微曦,灯烛通透,影子落在地上,就像两朵大大的团花,带着骄傲贵气,竟衬得涵元殿简陋穷酸。
苏嬷嬷打开帘子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目无表情地看了定如一眼,冷声唤道:“打盆热水过来!”
定如不敢耽搁,赶紧到小厨房烧水。水刚滚,定如就赶紧端到景星宫,可苏嬷嬷又说先搁着不用。皇后用的是凤沿儿包银的大桶,不能随便往地下搁,院子里四处空空无处放置,定如只能双臂端着。
苏嬷嬷看了看她:“你先到宫外等着,需要的时候我唤你进来”。
这一等就是一炷香的时间。那桶本来就沉,又盛着满满一盆热水。定如双臂酸软,难以支撑。实在端不动了,只能挺起肚子拼命顶住。
苏嬷嬷好容易走出宫来,却不是唤她进去伺候,而是当脸甩过来一堆的物件,有抹布,还有些许衣物,立时溅了定如一脸:“赶紧拿去洗了,还得熨平烫展!”
定如差点儿翻到在地。她知道嬷嬷是在故意整她,以前自己只是觉得委屈,可现在委屈渐渐淡了,心中反而生出些许勇敢来。她不怕吃苦,就算把世间所有的苦都加起来,也比不上皇上所受的半分!所以她必须坚强起来,不仅要保护自己,更要保护皇上!
快到卯时,皇后终于起驾,瑞嬷嬷、苏嬷嬷还有瀛台的太监也巴巴地跟着去伺候。说是伺候,多半是为了讨赏,现在正是过年,去哪个宫请安都能落下些赏赐。
整个瀛台又安静了下来,定如长长舒了口气,只觉得质朴清静未必不好,繁华热闹有些时候亦是累赘。
宫里宫外收拾停当,天也渐渐亮了,定如挑着两个木桶到上苑。瀛台吃水浣洗有宫里供给,可若是浆洗衣物,就要自己去上苑挑。其他宫室都有水井,唯瀛台没有。别看瀛台虽然四面皆水,可那水是无论如何不能取用的。好在上苑不远,人也不多,走起来还算自在。
水井就在宿卫营后面。定如井口放下空桶,一下下地转着辘轱。营房里有侍卫在说话,定如不是多事的人,这些闲谈她从来不听。可当有人说道“皇上”二字时,她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你们看到了吗?皇上今儿走路的姿势着实好笑!”一个侍卫声音不大,可格外尖细,定如离着老远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嘲讽着说道:“尤其走到东边时,皇上一脚重一脚轻的,左脚都不敢使劲踩地,就跟瘸了一般!”
“哈哈哈”,许是那人边说边学,逗得大家大笑。
定如皱紧眉头,皇上早晨出门还好好的,怎么会一脚重一脚轻呢?!
正想着,别人又道:“可不是吗,在坤宁门时,我都听见皇上跟他身边的公公央告走慢点儿了。那公公只是应声,却也不敢说话。这大过节的,一点儿赏赐都没有,干叫兄弟们出力,哼,他若敢说,咱们定然走得更快!”
“咳!你们还不知道吗,皇上没钱!别说给咱们赏赐了,去年我伴驾去万寿山,走到高粱桥行宫,皇上想吃一碗杏仁茶、一碟如意卷,结果都付不出钱来!瀛台那帮刁钻太监谁也不肯自掏腰包,眼看着皇上饿着肚子又走了十多里路,回到瀛台!”
“啧啧,皇上也是可怜!”
“可怜?!现下谁不可怜?!皇上至少还有人伺候,衣食无忧,不像咱们,每个月那一点点薪俸,还不够抽袋大烟呢!”
定如听着,心里仿佛针扎,这些只认钱不认人的奴才,对皇上非但没有半点敬爱、同情之心,还如此嘲笑挖苦,真是可恶至极!她片刻也待不下去,提起水桶愤愤回到瀛台。
匆匆洗完衣服,定如回到厢房,从柜子里摸出上次缝补灰鼠披风时凝玉给她的两锭银元宝。本来只有一个,可交差后,凝玉说披风的主人甚是喜欢,非要再赏给她一锭。她紧紧揣着这两个元宝,一咬牙向瀛台外跑去。
太后是最爱热闹的人,尤其遇上过年,宫里到处张灯结彩。慈宁宫更是鲜亮明艳,可皇上此刻站在慈宁宫殿中却是苦不堪言。他起得早,只喝了一碗热奶,走了大半日,早已腹中空空,饿的头晕眼花。而且双脚还疼的要命,这双靴子应该是内务府新领的,现在办差的奴才越来越敷衍,这靴子大小并不合适,尤其左脚,又小又窄,挤得脚趾生疼。
皇上忍不住踮了踮脚。就在此时,宫外传话皇后也来了,太后笑道:“让她进来”。
皇上一阵懊恼,心道皇后进来,太后定然又是一阵唠叨,自己刚才算是白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