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如低头站着。
皇上开口：“起来吧！”又转过脸去跟容郡主说道：“小淘气，你别捉弄她了，她叫定如，是御前的奉茶宫女。”
容郡主点点头，几步走到定如身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致打量。
定如尴尬极了，只能将头垂得更低，心也跳得七上八下。
说实话，对于这位容郡主，宫里与她亲近的人不多。她自幼留洋，言谈举止、行为做派都与正常女子不同，再加上近年西方列强侵扰，英法联军更是直入京城，逼得太后、皇上西逃，所以宫里人更是对洋人一点儿好感没有。寇公公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可大家都能看出他对这位容郡主很是看不惯，伺候起来也是漫不经心；小禄子没那么多顾忌，直接在背后叫她“假洋鬼子”。定如不敢有所想法，她只是觉得不适应，不适应容郡主身为女子也能无所顾忌的开怀大笑，也不适应她言语间对皇上和对所有人的率性随意，可隐约间，她又羡慕容郡主的这份洒脱自在。
就在这时，容郡主站在定如面前点头道：“身段很是不错！颈长肩窄，骨骼轻盈，腰细腿直，很适合跳舞！你把脸抬起来让我仔细瞧瞧。”
定如羞得满脸通红，仿佛自己是个物件，任人评说。可是主子发话，她做奴才的又不能扭捏不依，只能尴尬万分地红着脸，微微抬起下巴。
谁料容郡主说道：“再抬高一些，像……只天鹅一样，高高地扬起下巴！”
说着，容郡主做了一个高高仰头的姿势，她穿着鸡心领的洋装，围着一条方巾。现在将脖子扬起，立时露出脖颈下的一片雪白。周遭寇公公和小禄子赶紧低头垂眼，不敢再看。
定如也吓了一跳，整个人紧张极了，下意识可怜兮兮地看向寇公公。寇公公岂能不知定如的尴尬，他上前一步，轻声道：“郡主，宫里有规矩，咱们做奴才的是不能把下巴颏对着主子的，这是大不敬。”
容郡主歪头看了眼寇公公，不屑道：“我可不管你说的规矩，太后命我编排舞蹈，我刚编了一出荷花仙子舞，就差跳舞之人了！再说仙子出水时定然要扬着下巴，总不能受气包一样低着头吧！”
寇公公不敢争辩，只能轻轻叹了口气退下。
定如没了法子，七分尴尬三分委屈地学着容郡主的样，慢慢抬起了下巴。她的衣领不高，此时抬头，领襟微开，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来，洁白碧透像是上等的和田白玉，姿态纤雅仿佛亭亭玉立的香荷，就连细细的血脉都看得分明。
容郡主笑着拍手：“真好真好！咱们东方人的脖颈偏短，但是你却是个例外！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凝脂，什么蝤蛴……”
皇上接道：“是肤如凝脂，领如蝤蛴。让你有空时识些字、读写书，你总也不听，只是一心贪玩。”
皇上的语气带着宠溺，仿佛像是和孩子说话一般。
定如的脸更红了，这句诗出自《诗经》，是形容卫夫人绝美容貌的《卫风硕人》，容郡主不懂不怪，可皇上万不该接她这话茬儿。这样的赞美，即便是无心无意，定如也是万死受不起的。
容郡主满脸兴奋，她看着定如，眼睛里全是喜悦：“你多大了？以前学过舞蹈吗？”
定如摇头。
“那你跟我做几个动作，我看看你的身段”。
说着，容郡主双手拿着劲儿，端在身体两次，脚尖绷直踮起，脖颈侧扬，眼皮微微下垂，看着斜下方。这是芭蕾的基本动作，容郡主做起来端庄又美好，配上她今日穿得洋装，简直如同高傲的天鹅。她摆好姿势后，对定如说道：“你照着我这样做一下”。
定如的脸涨得通红，两手紧握成拳，整个人都僵直着，目光更是没有再看容郡主一眼。
容郡主催促道：“快点儿，你做一个我看看！”
定如依旧不动，周围的人也都大气不出地看着她俩。就在这时，定如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整个人趴在地上颤颤发抖。
“你怎么跪下了？！”容郡主放下身段，语气不悦。
寇公公实在看不下去，哑声道：“郡主，定如不是那种人，您就别逼迫她了”。
这话中有话，容郡主立时气愤地反驳道：“什么叫不是那种人？！哪种人啊？你倒是说说？！”
容郡主激怒，说话气势咄咄逼人。寇公公不能争辩，但也没有卑躬屈漆，只是垂肩站着，他本就肃穆，此时倒有了几分威严，仿佛根本不把容郡主放在眼中。
定如爬在地上瑟瑟发抖，眼圈儿也不知不觉红了，她知道自己不该违背容郡主，可心里却一直期待着那个清朗温和的声音将自己从这份尴尬中解救出来。
就在这时，皇上终于开口：“小淘气，你就别再勉强她了。毕竟是个宫人，他们有自己该守的规矩。”
容郡主不服气：“芭蕾舞发端自欧洲宫廷，我曾在巴黎公开登台表演，无不场场爆满，受人尊重，怎么到了这里，就变成了‘那种人’？！我不服气！”
皇上叹道：“国人心智未开，眼界局限，整日听得看得，是西皮流水、哼哼呀呀的折子戏，连青衣花旦都要男人来反串，更别说叫女子抛头露面的跳舞了！罢了罢了，他们明白不了你的西洋舞蹈，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容郡主“哼”了一声：“真可惜，也真扫兴！”
皇上对着容郡主摇了摇头，又看向定如说道：“你也起来吧。容郡主刚才是想教你跳西洋舞，没有折辱你的意思。你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也用不着伤心难过或是耿耿于怀。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下去当差吧”。
皇上平静之中带着冷漠疏离。
定如起身，冲着皇上、容郡主蹲身行礼，慌着步子匆匆退下。她的心中委屈无奈，还带着些许气愤，可更多的却是失落。虽然刚才她一直低着头，未见到皇上神情，可从皇上的话中，她分明听到了一丝失望。这失望尽管轻薄，但也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