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裙
11643500000033

第33章

梅一朵所住教师村周围的郊野,近两年来被房地产商看中,鳞次栉比地建了许多高层电梯房的高档住宅区。这些住宅区,不但售价比教师村高许多,就连地基也比教师村高,教师村由此深陷“谷底”,如果坐出租车回家,只要对司机说句“去教师洞”,保证不会送错地方。

“教师洞”如此著名,并非这里辈出的名师吸引眼球,也不是市民“尊师重教”的热情空前高涨,主要是这里经常得到媒体的青睐,这个城市一到雨季,“教师村这次涨水淹到一楼杂屋的窗口,创历史新高”,“这次涨水发生在夜晚,有许多没来得及开出去的车,被水浸泡,座椅上已经淤积了一层黑泥”等等新闻就会占据当地报纸的版面。

每次水退了之后,看着楼下那些狼狈肮脏的花草树木和各种级别品牌的车,梅一朵都会不由自主地想,都在同一地平面上,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了,这地下水也好地上水也好,它可不认得什么奔驰宝马鲜花杂草的。

大自然的洪水,不辨这教师洞里自己跑不动的物件们的高低贵贱,可是另一种情感的洪水,更不辨这教师洞里,地球灵长生物们的性别年龄学识高低。

四楼的一退休老师回到老家安度晚年,城里的房子给了独身儿子住,这儿子新近失恋,每到子夜时分,他总会抱着吉他,一首接一首地高声弹唱关乎感情的流行歌曲,最喜欢唱的是齐秦的《悬崖》:

再一步,爱就会粉身碎骨

坠入无尽的孤独

世界太冷酷,梦太投入

早习惯不能回头的付出

风在哭,当我走到悬崖停驻

发觉,泪也有温度

生命太短促,痛太清楚

才让你让我爱到无退路

……

月已残,灯已尽

夜黑人模糊

这一生因为爱你才清楚

……

被吵得睡不着,有邻居出来敲门制止,他就趁机跟人对吵一气,发泄情绪,等邻居走了,他又关上门大唱起来。

住在六楼的梅一朵,同时也被这洪水肆虐,她也想这样放肆一下,但是她没这个条件。

在发颤发烧的吉他声中,梅一朵有关与刘冬明过往的细节回忆也奔到了悬崖。

刘冬明给她的那些温存爱怜的细节,经过梅一朵翻来覆去的咀嚼,并没有像她吞咽的食物,会被身体慢慢消化吸收,她觉得自己的体内没有这种可以消化回忆的消化酶,她甚至觉察到了,这些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影像,正在心里飞快地长大,像逮着了机会,就要涨破胸腔、颅腔,迸裂出来一般。

每个晚上,四楼的失恋男直唱到吉他声命悬一线,人声若砂罐当风的时候,也是梅一朵情感的洪峰冲击心岸最厉害的时候,随着这洪峰裹卷而来的,还有一首又一首的古典诗词,像冲折断的千年古树的枝桠一样,漂在她的心潮上,虽然她也会唱许多的流行歌曲。

这些诗词的默诵和运用,给她情感的宣泄提供了很多帮助,她觉得即使将来人类搬到火星上去居住,这种情感总还是会亘古不变的,所以她觉得,人类集体搬迁的那一天,每人可以少带几件衣服,甚至一床被子,都不能忘带了这拷贝着唐诗宋词元杂曲的电脑芯片。

首先给她启示的,便是一句“窄裁衫裉安排瘦,淡扫蛾眉准备愁”。

她想,古人尚且知道准备失恋“预案”,自己也不能这样被动地任思念折磨了,要有自主意识的动作,怎么动作呢,那就在心堤上挖一条“泄洪槽”吧。

那些俩人互相唱和的诗词,布满七本教案与两本会议记录本空白处的情感罪证,在得知刘冬明将儿子偷偷转出那天,她一把火都给烧了,也就再不能反复翻看行寄托之举了。

她想起了衣柜深处的另一样东西—刘冬明亲自买的那套黑色蕾丝内衣。

这内衣裤已洗得又旧又软,因为质地不好,内衣的胸托都已经变形,内裤左右两侧,因为是每次提裤子时的着力点,也每边都被梅一朵的尖指甲,滴水穿石一般磨了破洞,梅一朵早穿不出去了。这时候,她却在家里,细细地洗过澡之后,穿上,在镜子前看了又看,她想由于自己的倔强,居然没给一次机会让刘冬明看到自己完整的裸体,如果哪怕有一次,她不那么坚拒,让他看到,让他完整地得到自己,那他就不会这么轻易地离开了,就是离开了,他也会有更多的念想回头找她。

有次罗伟林不在家,她穿着这套变形的黑色蕾丝内衣裤,在屋里走来走去,走到忘记了自己只穿了这么一点儿,以致罗伟林开门惊愕地望着她的身体,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可是从来不在罗伟林面前故意赤裸的,就是洗澡的时候,偶尔罗伟林进来拿东西,她都会本能地护住身体—进来的这个人,不是她正想念的人,她觉得被侵犯。

那次罗伟林看她只穿着内衣在家里走来走去,不像平时在床上平躺着的躯体,像尊放倒了的维纳斯雕塑,而眼前来回行走的裸体,是生动的,荡漾的肉身,是写满了欲望与渴求的完美的女人的身体。罗伟林一时兴起,抱住她,放到床上,开始的时候她还反抗,当内衣被罗伟林解开,在胸部滑动的时候,她忽然恍惚了,觉得是刘冬明向她求欢。整个过程,她难得一次地在做爱的过程中睁眼看着罗伟林,可是实际上她看到的是刘冬明的脸—这一段时间,任何人,任何东西,只要她定神一看,都能从视像的内部,像开花一样开出刘冬明的脸。

她觉得身体里面的,身体上面的,都是刘冬明。刘冬明卖力地深入,将所有的苦恋都顶到人类的源头,将所有的思念都挥洒成滴滴汗水,又咸,又香,是爱情的味道,她在爱情的味道里高呼:我—爱—你—

罗伟林猛然一震,千里之堤溃于“我爱你”,这是他自结婚以来,头次在自己的妻子这里,感受到灵与肉结合的滋味。

从这以后,他们的性爱大大超过了从前,旦夕晨昏,他们每天晚上在四楼失恋男坚持不懈的《悬崖》歌声中挥汗如雨,一觉醒来,他们又在晨曦里腾挪翻滚,每次都要弄到身体筋疲力尽,灵魂如坠悬崖深谷,梅一朵方才放过罗伟林。

但粗心的罗伟林却一直没有发现,每次交欢,梅一朵都穿着黑色蕾丝的破旧内衣裤,还不准罗伟林完全将内衣褪下,只让他解开后面的勾扣,让它松松地搁在她的双乳上,随着他们的动作、角度,来回滑动。

来回滑动间,梅一朵想到的是另一双带着烟草味道的,干净的手指。这双手,曾经多次到过这儿,来回轻抚,按揉,弄得梅一朵心旌摇荡,春江水涨。

一段时间之后,罗伟林坚信自己的老婆忽然又爱上了自己,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他斗胆给老婆讲起了摇摆机的金光大道计划。

罗伟林就给梅一朵看资料,梅一朵不看,罗伟林又三言两语介绍了分红方法,为了证实这不是个骗局,就把同事孙瑟的成功事实也讲给她听了。

谁知梅一朵的放射状思维不是金黄色,而是玫瑰色的,她听罗伟林说完,就慢悠悠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哦,孙瑟,就是那个音乐老师双S吧?终于有行动了,不错嘛,那次她不是说,只要我能忍她搽到你身上的香水,她就把你让给我吗?我忍了,但是她怎么不让彻底呢?还要我拿钱去把你买回来是吧?可是她给你标价怎么这么低呢?哦,我忘记了,你说的,这只是起点,是摆在桌上的一个种蛋是吧?然后你们可以蛋生鸡,鸡生蛋,蛋蛋鸡鸡,鸡鸡蛋蛋无穷尽也,是吧—

罗伟林气得双颊涨红,两年前急中生智撒的那个应急谎,他早就忘记了,这时候梅一朵不但不给钱,还旧事重提。他没等她“是吧”完就恼羞成怒了,拿过旁边的一个大瓷杯,用尽全力往映着梅一朵和自己身影的梳妆镜掷去,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他们俩的大半个身子都呈不规则线际地被截去,只剩黄黄灯光里两双有膝盖没膝盖的腿直插在地板上的拖鞋里。后来,插在男式拖鞋里,没膝盖的那双腿消失了,罗伟林大吼着摔门而去:你写协议,明早我回来签字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