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聂耳:人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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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成春堂

挂着“成春堂”匾额的药铺在先时的“制台衙门”底脚甬道内,是老百姓喊做“甬道街”的一条热闹窄街。

年轻寡妇仰起脸,目光呆滞地望着,石绿楷书镌在暗褐花梨板上,很体面的一方匾额。丈夫多年经营,铺面不算寒酸。为着抵债业已归属别人了……街坊邻居们在自家门内窗内同情地望着出殡归来的寡妇孤儿。

男娃在母亲脊背上做梦,许是梦到好耍的东西?嘻开小嘴笑出声来了。做娘的心头一酸,将男娃揽到怀里,强忍着泪往屋里去。

楼上一间大屋分派了几种用场:立着供菩萨的香案,支着男娃们读书写字的方桌,铺着一铺大床三铺小床。这大屋是全家的起居房。

墙上挂有镜框,框了父亲的炭精画像。

年轻寡妇呆滞的目光定在了画像上。亡故丈夫的面孔隐在黑纱底下。

悲伤又劳累的孩子们东倒西歪昏睡着,最小那个一路睡足了,此时在哥哥们中间扭动着放出哼哼的哭闹声。

母亲把两个大男孩送回小床,女孩送到布帘隔起的小间。母亲替三个娃娃盖上被便回身哄拍大床上小的一个。

小的那个刚满四岁。这四岁男娃许是饿了,哼哼地不停哭闹。母亲把一片米糕放到娃娃手里。娃娃噙着米糕,哭声弱了却没有止住。小家伙似在要求什么。

母亲懂得孩子,叹口气,忧伤地唱起傣家人古老的《摇篮曲》:

乖哦——睡,

乖哦——睡,太阳婆婆领你耍哦——睡,领你山林里耍哦——睡……小家伙安静下来。布帘那面姐姐醒了,大睁着眼睛悄悄地在听。

月亮公公领你耍哦——睡,领你海子边耍哦——睡……小家伙吮着手指,定睛望着自家的守护神母亲,微微地笑。那是世间最纯净最美的微笑,微笑中含着孩子对母亲的全部信赖、全部爱恋。那是花朵对赐与它光和热的太阳的微笑。

母亲呆滞的目光里,爱的火星闪了一闪。

乖哦——快长,乖哦——快长,像你阿爹那样勤劳,像你阿爹那样勇敢……布帘那面,十二岁的女娃汪着满眼泪水从帘子缝隙里望着母亲和四岁的小弟。

小家伙已入梦乡。母亲的手抚着他,腕上玉镯柔柔地拂着他的小脸,拂着他的小手,母亲凝视着他。

母亲起身,依次凝视小床上熟睡的两个男娃。她的茫然呆滞的眼神渐次变得清醒而焦虑。

转到布帘那面了,母亲俯身凝视微微发出鼾声的女儿,掏出手帕轻轻沾去女儿眼角的泪——她晓得闭了眼打鼾的女儿是在装睡。

这年轻寡妇,这四个娃娃的母亲燃了香跪倒在香案前了。香案上方有佛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在青烟中垂目端坐。年轻寡妇恭敬合十,祈求菩萨庇佑她的孩子。墙壁上,丈夫从垂有黑纱的镜框里抱歉地望着妻子。

年轻寡妇下楼了。一家生计指靠楼下药橱背后的石臼药碾药杵。药杵有两种,小的拿手把着在石臼里捣;大的形似扁轮,使脚踩了轮轴两端,那扁轮便在船形药碾里来回滚动。年轻寡妇坐到石臼前拿起药杵……药杵一下又一下地捣,捣出了往昔,捣出了回忆——丈夫笑着夺过妻子手里的药杵。丈夫说:“这不是女人家做的活计。”

丈夫爱抚地把妻子戴了玉镯的纤小丰满的手扪到自家的大手里。

丈夫有力的大手熟练地一下一下杵药……

仍是那双纤小的手,只是岁月把它变得粗糙了。纤小粗糙的这手笨拙又吃力地一下一下捣着,手腕上的玉镯随上随下。油灯照着她苍白的脸并把巨大的影子投到墙壁上。

捣药妇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动。不时地停下,是做母亲的在听楼上四个孩子的动静。

药橱顶一只八音钟在晃动的妇人影子里时隐时现。更锣远远地敲,三更过了,夜婆婆满天下转游……四更过了五更过了,转游得累了的夜婆婆走了。晨鸡远远地啼。一夜未眠的年轻寡妇吃力地卸下门板立在药堂前。丈夫久病到亡故,药堂停业多时,门面灰扑扑的似也带出些病容。

年轻寡妇满布红丝的两只眼定睛“成春堂”匾额,目光里有种痛苦的决心。

晨雾沿着街廊漫过来,晨雾中石绿楷书“成春堂”隐约可见。

仍是那方石绿楷书“成春堂”匾额。只是和先时不同了——揩擦得光亮洁净,棕褐木纹衬了石绿字,有种清爽的古拙。

匾额悬挂处已不是原先的铺面。街也不再是原先的街。铺了鸭青石条的端仕街窄得像一条巷子。铺面低矮,擦洗打整也掩不去残旧。

小街古老破旧却又透出些勃勃生机——是由缀满街面的花木带来的。小街住户总是在一切能够养花的地方养花,总是把养了花的盆盆罐罐摆在一切能摆的地方。

一片仙人掌钉在“成春堂”门框上,掌片绿油油的肥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