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鸿夫人忽然睁大双眼凝视阿星,似从梦中醒来,大怒道,“你怎么在这里?!”拼命举手推阿星,又骂着宫人们:“你们都死了吗?我是怎么吩咐的!”
她力气出奇的大,把阿星一跤推倒在地,她自己也倾倒了,扶着花石,勉强抬起头,又是喘气,又是咳、又是抖,还催促:“快走、走……”
一边害怕地转头去看。
有个男人慢慢的从她来的方向走过来,气色保养得很好,手上一枚黄玉石的扳指,玉质很润。但衣服料子不行,只是麻制的而已。是细麻,织得很光洁,剪裁得体,漂得雪白。
做这样一件麻衣,比粗绸恐怕还更贵些。
这个男人如果想穿好料子的衣服,肯定穿得起。
但照古制,把人大致分为三等。最下等只能穿麻,中等穿棉,上等才能穿丝织品。如今这种制度,也没什么人遵守了。还是有钱就行。但仍然有一些人,严格遵守着古制。
这些人的起源是最底层的流民、苦役犯、私生子。为了生存,他们选择了一种最称手的职业:那就是为人出丧。
不但帮人掘墓、帮人哭丧,而且在有些该死的人没有死时,他们还收钱杀人。
天长日久,他们成了一股势力,叫“麻衣门”。麻衣门的人,绝不会穿逾制的衣服,他们要自己记住:他们是底层的人,不要生出太多奢望。
野心太大的人,死得快。
再说,他们终日与死亡为伴,也只配穿麻衣。这样的苦行,似乎赎了他们的罪。
如今他们中有人也受良好的教育、甚至有优美的鉴赏力。但他们仍然遵守麻衣门中的苦行制度,晓得自己的本份。
这样的人本来是不配进王宫花园的,除非掌权的人叫他进来杀人。
谁掌权呢?难道不是洪逸?
雪鸿夫人望着这个麻衣门的杀手,面如死灰。
麻衣杀手语调很客气,一点感情起伏都没有,向雪鸿夫人行礼:“夫人怎么一个人跑到花园来呢?让小人好生为难。”
他说得好像没有见到阿星和其他宫人们一样。
雪鸿夫人脸上这才有了活气、和极度的感激。她向麻衣杀手深深行礼:“幽冥中必将铭记先生今日恩典。”
麻衣杀手受了她这一礼。
宫人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把阿星抱了逃跑。但听后头幽幽一声:“生得似狐君,难道是妾身的错么?”声音极其低微,阿星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听。她被紧紧抱在宫人怀中,只能努力偏过脸,从青蓝色的宫衣边上看回去,恰见大瓣牡丹飘落,溅上鲜血,艳得似世界的尽头。
阿星后来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个画面。
画面中,金色的裙袂宛转飘落。没有声音。似世界已经在这里停止。
阿星不得不咬住手指,忍回去惊惧啼哭。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宫廷中有巨大变故发生了。麻衣杀手放阿星一条活路,雪鸿夫人却在必诛之列。为什么?阿星在现代社会学习的种种实战技巧,在古代宫变中,未必有多少发挥的余地,但有一点却是放自四海而皆准的:镇定,摸清形势,再找突破口。
“发生了什么事?”阿星问宫人。
一般来说,少姬的问话,宫人必须回答。但这时候宫人正忙着狼奔豕突,像全速运转的主机,分不出多少空闲来运行她的问讯程序,何况她的问题比较复杂,何况跟一个三岁小孩现在多说有什么用?
宫人果断决定先装聋子。
于是阿星问:“我父君怎么了?”
讯问时的技巧:盯着一个具体的问题问,哪怕问错了,也比宽泛的问题来得好!
宫人果然一颤,几乎要失声痛哭起来。
阿星心往下沉:“他死了还是活着?”
宫人还没回答,忽有乱箭射来!
阿星学过擒拿格斗,只限于基础的招式,绝不包括躲避枪林弹雨。更别提她现在还只不过是三岁的身体!
宫人倒是会一点轻功,显然也不够用的。紧急时刻,阿星被甩到密密灌木丛的后面,被树枝刮得生疼,也顾不上喊疼。她知道这不是喊疼的时候。
箭雨停了。外头一片死寂。宫人……怕是已经被射死了。
云压得低无可低,月光星光早已完全泯灭,天地间漆黑一片,也无个闪电雷霆的预告,竟就“唰啦啦”地下起雨来。
雨意微凉,透过厚厚的叶丛浇在身上,阿星动也不敢动。
空气里还弥漫着血腥味。不知道是谁的血。粗重的铁底靴子声音,唏哩哗啦踩来踩去,明显在搜寻她。一把刀插到树丛中,离她三尺,盲目地搅了搅,没找到猎物,又无趣的缩了回去。
树丛这么密,天这么黑,雨这么大。哪这么容易捅着她!阿星死死按住心口,屏住呼吸,只怕一点点呼吸泄露出去,把凶神恶煞招过来。
这次如果能让她逃出生天啊……她赌上现代警察的声名发誓:一定要查出真相,有仇报仇,以血还血!
——咦,现代警察有声名吗?
见鬼,都什么时候了,她怎么还突然想起网上的白痴玩笑!
幸而铁靴声踩过去了。
阿星忍着、等着,再熬一熬,屏到外头再无动静,她可以悄悄溜出去,找个民居,试着偷一套最普通的平民服装来穿,想办法逃亡?还真叫路漫漫其修远兮哪!阿星小心的呼出一口气,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被树叶上的一只金甲虫吸引了注意力。
雨紧下了会儿,又疏了。天色亮了些。她可以看见那只金甲虫,只有她小拇指甲那么大,甲壳被雨水滋润得发亮,神气的抖着触须,从一张叶子、爬向另一张叶子。在这短暂的时刻里,它是这样自由骄傲的存在,阿星恍惚觉得自己可以蹲在这里看它一辈子似的。
忽有人“哗哗”两刀,砍开了她面前的枝叶,干净利落、不留情面。阿星踉跄被拉出去,几乎摔倒在地。
那只金甲虫被她撞下枝头,不及躲避,又复被她踉跄中一脚踩上。阿星顾不上再看它。它想必已经死了。
先前走过去的军靴们都火急火燎踏了回来:“原来在这里!”唰的拔刀。疏落雨帘里,阿星打了个冷战。她能清晰感觉刀出鞘一刹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