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致君在酒楼上品茶。
他近来很喜欢在酒楼上品茶、在茶馆里喝酒、在小姨太的房间里吃饭、到大老婆的房间里睡觉。
一个男人变得这么古怪,可能是因为他老了。
就算是“华南第一剑”,也总有一天会老的。叶致君并不怪自己变老,他只怪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跟着变老?
卖花小姑娘的嗓音,还是这么清脆;豆腐西施的眼神,还是那么勾魂。街角贴着著名女飞贼的悬赏画像,还是像几年来所有通辑犯人一样难看委琐,而画像前那群张大嘴巴的闲人比起画像更委琐。
幸好新泡出来的观音王,仍然是这样醇香诱人。
叶致君深深吸进一鼻子茶香,打算品那么一口。
下一秒钟已经有个年青人站在了他面前,笔直的,像一把上好的剑,口气却冲得像一大缸劣质二锅头:“你就是华南一剑?我要挑战你!”他说。
这种话听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叶致君眼皮都没撩一下,茶盅继续向唇边凑去。动作仍然很慢、很从容。
叶致君的一生都很从容,哪怕是面对华南三子、安北双雕、画东大虎、觉西十蛟全力合击的那一战,他出剑前还记得深施一礼,出剑后记得把剑身擦干净再收入鞘中。就是那一战他得到了这个名号:“华南第一剑”,也许是个很俗很普通的外号,但是所有抢到这个外号的人,剑术都不会太烂。
所以当年轻人抓走了他面前的茶壶时,他有些意外。
这一抓,没什么来头,只是准确、霸气、挡者死!
他竟不敢去挡这一抓。
年轻人仰头灌下那壶苦茶,摔开茶壶,一抹嘴道:“拔你的剑!”
酒楼里的人骚动起来,都退了出去。而酒楼外的人却向门口聚拢来,挤作了一堆。
叶致君怒极反笑:“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公孙皓曾经警告说他的剑不见血不回鞘。”年轻人狂傲道,“最后他的剑见了他的血。”
公孙世家白字辈中第一柄剑是公孙皓。几天前击败公孙皓的年轻人是他!
“你是小刀了。”叶致君眼睛眯起来,微笑颔首,“难怪我楼前八个随从都挡不住你——可惜这里不是适合决斗的地方。”
“只要开始决斗,不合适也得合适了。”小刀锋芒毕露。
叶致君微笑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们会令这里变成赌场。”
“赌场?”
“那些闲人,在赌我们的生死。”叶致君像门外偏偏头,笑容极慈祥,“这很无聊,不是么?”
小刀被说服了。他不怕死,但是被人当斗鸡围着下注……实在是该死的无聊,而且有可能给他带来新的危险。叶致君考虑得不错。
于是小刀简直开始喜欢这个人了。虽然他仍然不会因此放弃决斗,不会犹豫用自己的剑击碎这个人的斗志与头颅,将自己锋利的剑锋刺进他温暖的脖颈,看着他的鲜血像其他人一样混合着生命喷出来,铺成自己江湖路上的红地毯。
是这样像刚磨出的刀锋一样的年青人,小刀。有时他觉得自己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熊熊火焰,烧得他半夜都不能入睡,非得嚎叫、非得拔剑、非得找到一个又一个新的名人,让那些高贵的身躯变成一堆臭肉倒在他的脚下!
所以,向郊外奔去的一路,小刀奔得很快。空气变成狂风拍面而来,撕扯着他的须发、扑打着他的皮肉,像热情爱恨的*或者仇人一样拥抱他、穿过他,如回忆那般迅速的、擦肩而过。
所有的旅途都被抛在脑后,面前一片荒原,无边无际。小刀停住脚步,回头,叶致君也止步。
叶致君一直像片轻灵的叶子一样跟在小狼身后,他行他也行、他止他也止,衣袂飘飘,头发都没有变得更乱一点。
“好!”小刀快活道,“决斗吧!拔你的剑!?”
这个地方很安静,确实已经适合决斗。可是叶致君的眼神似乎有点困惑,他甚至向旁边看了看,才问道:“拔剑?你叫谁拔剑?”
“当然是你!”小刀担心得叫了起来,“难道你不敢和我决斗了吗?!”
“哪里哪里。”叶致君谦虚的摇头,“只是这里不止我们两个人,在下不知道你要先和谁决斗。”
不错,轻轻的晚岚中,又走来了一个人。看起来像个挑夫,或者纤夫,弓着腰,肩上拉着一根长长的绳子。
“——贝贝?”小刀吃惊地问。
“贝、贝、贝。”小伙子真心恼火,“我姓贝,叫贝贝。我妈和大妈三姨四姑才能叫我名字不叫我姓,我们还没这么熟!”
“哦,”小刀挠头,“贝贝贝,那你怎么到这里来啦?这么巧?”
叶致君的脸色已经变得很坏了。混江湖这么多年,他太知道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
贝贝贝也道:“当然是有人带我来的。”
“谁?”小刀很吃惊,“在跑到这里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决斗!”
叶致君已经开始*了。
贝贝贝腔调多了崇拜:“可是他算得出来哦。”
“他是谁?”小狼很好奇,“谁是他?”
那个人出来了。如果说小狼快得像一匹狼、叶致君轻灵得像片叶子,那么这个人就像缕烟雾,那么飘渺,没有人知道何时起、何时止、何时发生、何时消灭。
小刀本来很尊敬、戒备的看向这个人,但忽然脸色就变了,扬手一指,叫道:“可是这个人,是个女人而已!”
叶致君一脸“你死定了”的表情。贝贝贝则很不满:“可是?而已?”非常讽刺。
这个女子倒是微微一笑:“没关系。本来不想打架的,你这样说,我倒有打架的机会了。”
她拔剑。
她的动作比她的长相好看。她的剑跟她的动作一样好看。
好看的东西,往往不实用。打架又不是跳舞!小刀简直要笑了。可是叶致君简直要哭了。小刀也不算太鲁莽,看着叶致君的表情,终于冷静了一下:难道这个女子,是个叫叶致君都害怕的高手?
“你怕她?”他小声向叶致君求证。
女子挑了挑眉毛。
“怕。”叶致君竟然立刻就承认了。
“为什么?”小刀问。
“因为她比你们都聪明?”贝贝贝则提出这样的可能性。
友尽的节奏啊!小刀要翻脸了。
女子则不给叶致君答话的节奏,直接要上来砍人了。
小刀当然要招架。
叶致君此时做了一件很关键的事。他高呼:“再来我就要喊了哈!华咿——”
女子立刻住手。不但住手,还退得很快。她退到安全距离之外,才气鼓鼓道:“没有实战,怎么提高?”
叶致君陪笑:“于姑娘只是实战,于这年青人却是生死交关啊。”
女子和小刀都翻脸,都指着对方质问叶致君:“他/她能把我杀掉?”
非叫人说得这么明白不可吗?叶致君无奈,先指着小刀对女子道:“如果你把他杀掉,他当然就死了。”然后对小刀道,“如果你把她杀掉,哪怕掉个指甲,你以为你还能活吗?她是……”
“行了。”女子打断他,气呼呼地,“那我走了。”
“是。令尊一定会有安排实战机会的。”叶致君鞠躬如仪。
女子只是哼了一声。
小刀看她走了,还问叶致君:“她是谁?你女儿?”
“都已经说了她有令尊!”贝贝贝实在受不了小刀的智商。
“是我徒弟。”叶致君也道。
“那她学到你多少本事了?”小刀比猫还好奇。
“有的徒弟不是这样……”叶致君解释得索然无味,干脆停止,道,“我们话说得是不是太多了?”
“对哦。”小刀亮刀,“我们要决斗。”
“不是,”叶致君道,“这位朋友远道而来,总要听听他说点什么。”
意思是叫贝贝贝说话。
“哦,”贝贝贝很领情,一句话说完,“我老妈叫人欺负了,听说对方很厉害,我想叫你帮手我。”
“好!”小刀也就一句话,“我赢,我跟你去。我死,”对叶致君道,“你帮我去。”
他就这么愉快地自说自话地决定了。
叶致君嘴唇一动。小刀拦住他:“话已经说得够多!”
话到尽头时,刀就应该开始了。
男人本来就不应该唠唠叨叨。那是女人才做的事。
小刀的刀一上前,叶致君的剑就脱手了,粘在小刀的刀上,轻轻荡起来,剑柄往小刀不持刀的那只手上一敲,小刀本能的张开手掌,剑柄送到他手里,他就握住了。
叶致君已经退后,并且拱手:“刀少侠果然厉害,将在下的剑都缴了。佩服啊佩服!看来在下的名头可以撤销了。”
小刀还傻在那里:“你……你让我的吧?”他总算反应过来了。
“不,是请刀少侠放过在下。”叶致君也很坦诚,“我不输给你,你一直追着我怎么办?我不输给你,难道杀了你?杀了你之后,我难道去帮你的朋友教训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庸夫俗子——”
“等一下,”贝贝贝道,“你怎么知道是庸……子?”这话拗口,学都学不了。
“不庸怎么会欺负一个老太太?不俗,怎么会欺负一下就算了,没真把你娘怎么样?”叶致君道。
“你怎么知道没怎么样?”贝贝贝更困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