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欧也纳穿戴得非常漂亮,然后出发了。他非常担心,一边走一边盘算该跟特·雷斯多太太说些什么,发挥出自己的聪明才智,想好敏捷的对答语,以便遇到求爱的机会时拿来应用,而能有求爱的机会就能构建他的前程。他终于到了海尔特街,向门丁说要见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人家看他走过院子,大门外没有车马的声音,便轻蔑地瞧了他一眼。他存着终有一朝扬眉吐气的心,咬咬牙齿忍受了。“先生,”仆人出来说,“太太在上房里忙得很,没有给我回音,请先生到客厅里去等一会,已经有客人在那里了。”
欧也纳莽莽撞撞地走进一间摆着油灯、酒架、烘干浴巾等器具的屋子,屋子通到一条黑洞洞的走廊和一座暗梯。他听到下人们在穿堂里偷笑,更慌了手脚。
“先生,客厅在这。”当差那种假装的恭敬似乎又多加了一点讽刺的意味。
欧也纳慌忙退了出来。长廊尽头亮着一盏小灯,那边忽然开出一扇门,欧也纳听见特·雷斯多太太和高老头的声音,还带着一声亲吻。他跟着当差穿过饭厅,走进第一间客厅。他想看看这个人是否真是高老头。他心跳得很厉害,又想起伏脱冷那番可怕的议论。当差还在第二客室门口等他,忽然里面走出一个漂亮青年,不耐烦地说:“我走了,莫利斯。告诉伯爵夫人,说我已经等她半个多钟头了。”
“爵爷还是再等一会吧,太太的事情已经完了。”莫利斯退往穿堂时说。
这时高老头从小扶梯靠近大门那边的出口处出现了。
他正提起雨伞准备撑开,没有注意到大门开处,一个戴着勋章的青年正赶着一辆轻便马车直冲进来。高老头赶紧倒退一步,险些给撞翻。青年人怒气冲冲地回过头来,瞧了瞧高老头,在他没有出大门之前,对他点点头,高老头亲热地答礼,好似很高兴。
欧也纳全神贯注地瞧着这一切,几乎忘记了身边还有旁人,忽然听见伯爵夫人寒暄带怨的声音:
“嗳,马克辛,你走啦?”伯爵夫人也没留意到楼下有车子进来。欧也纳转过身子,瞧见她娇滴滴地穿着件白开司棉外扣粉红结的梳妆衣,头上随便挽着一个髻,正是巴黎妇女的晨装。她身上发出一阵阵的香味,两眼水汪汪的,大概才洗过澡。经过一番调理,她愈加娇艳了。马克辛捧着她的手亲吻,欧也纳这才瞧见了马克辛,伯爵夫人也瞧见了欧也纳。“啊!是你,欧也纳先生,我很高兴看到你。”她说话时那副神气,聪明人看了马上会服从的。
马克辛望望欧也纳,又望望伯爵夫人:“喂,亲爱的,把这小子打发掉吧。”伯爵夫人窥探马克辛的脸色,惟命是听的表情无意中泄漏了一个女人的全部心事。
欧也纳心里恨死了这个青年。马克辛的靴子又讲究又干净,不像他的沾了一层薄泥,虽然他走路时极其小心。再说,马克辛穿着一件紧贴腰肢的外氅,像一个美丽的女人,欧也纳却在下午两点半已经穿上黑衣服了。特·雷斯多太太不等欧也纳回答,便飞鸟似的走进另外一间客厅,衣裙招展,像一只蝴蝶。马克辛跟着她,怒火中烧的欧也纳跟着马克辛和伯爵夫人,在大客厅中间,和壁炉架离开几尺远的地方停下来。
年轻的伯爵往壁炉旁边的长椅里倒下身子,拿起火钳,把柴火乱搅一阵,动作那么粗暴,那么烦躁。他转身向着欧也纳,冷冷地带着质问的意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说:“干吗你还不走?”那在有教养的人来说是会被立刻当做逐客令的。欧也纳赔着笑脸,说道:“太太,我急于要拜见你,是为了……”他突然停住,客厅的门开了。那位赶轻便马车的先生忽然出现,首先跟马克辛握了握手,说了声“你好”,语气的亲热弄得欧也纳莫名其妙。
伯爵夫人指着她的丈夫对大学生说:“这是特·雷斯多先生。”欧也纳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位是欧也纳先生,”她把欧也纳介绍给伯爵,“因玛西阿家的关系,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我们是在她家上次的舞会里认识的。”
这两句话起了奇妙的作用,伯爵立刻放下那副冷淡矜持的神气,招呼大学生道:
“久仰久仰。”
连马克辛也不安地瞧了瞧欧也纳,不像先前那么目中无人了。“我以为玛西阿一族已经没有人了。”特·雷斯多伯爵对欧也纳说。
“是的,先生。先伯祖特·拉斯蒂涅骑士,娶的是玛西阿家最后一位小姐。他们只生了一个女儿,嫁给特·格拉朗蒲元帅,便是特·鲍赛昂太太的外祖父。我们一支是小房,先伯祖是海军中将,因为尽忠王事,把什么都丢了,就此家道中落。”“令伯祖是不是在1789年前带领‘报复号’的?”
“正是。”
“那么他也该认得先祖了。当时先祖是‘伏维克号’的舰长。”马克辛对特·雷斯多太太微微耸了耸肩膀,仿佛在说:
“倘使他跟这家伙大谈海军,咱们可就完啦。”阿娜斯大齐懂得这意思,于是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对他笑着说:
“你来,马克辛,我有事请教你。你们两位尽管驾着‘伏维克号’和‘报复号’并排出海吧。”说罢,她站起身子,向马克辛做了个俏皮的暗号,马克辛便跟着她向上房走去。这蹊跷的一对刚走到门口,伯爵忽然打断了跟欧也纳的谈话,很不高兴地叫道:
“阿娜斯大齐,你别走。你明明知道……”
“我就来,我就来,”她抢着回答,“我托马克辛的事,一下子就会说完的。”
她又返了回来。马克辛含讥带讽地对伯爵夫妇和欧也纳说:“嗳,你们谈正经事,我就不打搅了,再见吧。”说完他就走了。然而欧也纳怎么都想不过来,这个爱上马克辛而能摆布丈夫的女子,怎么会跟老面条商来往。他想摸清底细,拿到一点把柄去控制这个标准的巴黎女人。
“刚才我看见从这出去一位先生,他和我住在一所公寓里,而且是隔壁房间,高里奥老头……”
一听到老头这个俏皮字,正在拨火的伯爵好似烫了手,把钳子往火里一扔,直起身子说:
“先生,你至少可以称呼一声高里奥先生吧!”
看见丈夫如此烦躁,伯爵夫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狼狈不堪。欧也纳对主人夫妇深深地行了礼,虽然再三辞谢,还是被特·雷斯多先生一直送到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