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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那以后,伤疤就像紫色的烙印,刻在他的胸前,每一看到这疤就联想起当时的一切。

王淑琴的脸由于幸福而红润了,把嘴贴到尚志英耳边,像报告什么秘密和重大事情似的说:“我真是喜欢你。”在她的眼里,尚志英是一个经过战争考验的真正的男人。

习惯了艰苦斗争的生活,养成了尚志英严峻的性格,现在却容易激动了。看见什么都觉得可爱。有时他带着玩笑说:“思想不容易一下子扭转过来,有时觉着还像过去,行军、打仗,一天走多少路,每天换一个新地方宿营,好像我的心还没有安定下来,没想到这样快的要进行和平建设呀!你想,苏联帮助我们……”他给她讲着抗日战争时的故事,她静静地听着,后悔这一段时间没有和他共同度过。尚志英说:“日本人扫荡我们,山顶上,山沟里都是日本兵,他们搜山,我们在半山腰的树林里隐蔽着,躲在一个岩窟里面,拾了些枯枝,生着小堆野火。正是冬天,上面飘着雪花。有一天绝了粮了。夜里偷偷摸下沟,割回一块死马肉,在火上烧着吃,开始吃着很香,后来就臭了,顺嘴流血水,吃完了,我们带上枪和手榴弹,开始布置,夜里就冲进村子里去,消灭一股敌人。那时我们就想:我们一定会胜利的,可是谁也没想到这样快会胜利。”

王淑琴说:“再不要有战争了!”她偎在尚志英宽大的胸脯里,听到他心跳得多厉害呀!她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尚志英抚着她的肩膀说:“不怕,要是战争不可避免的话,怕也没用。”

朝鲜战争爆发了,尚志英写了请求书,要求去抗美援朝。“我非去不可”。虽然王淑琴一点也没阻拦他,但他知道她是难过的。“你看我这伤,在医院里躺了四个月,已经完全好了。让我们的孩子长大了不要再遇到战争!一看见孩子们的小脸,胖胖的小手……”这时他已有一个五个月的孩子了。在出发的那天晚上,孩子睡了,王淑琴整理着东西。说真的,东西早就整理好了,但她还是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拿起针线,钉一下快要掉的扣子;尔后又拿出两双袜子,三张手帕,总之,她不知怎么做好,带了不少多余的东西。

尚志英说:“你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累,多带些,到了那里一定困难。”

尚志英说:“我是想和你多坐一会儿。”

王淑琴坐到他身边来。尚志英的眼老是系在他妻子和孩子身上,他感到幸福,他有了家,不再是无牵无挂的单身汉了,他要想着她们,她们要想着他。虽然就要离开,可是这种幸福的气息强烈地熏染他,刺着他强硬的心,他是永远不会忘记了的。

王淑琴垂下眼皮,低声地说:“我真担心……”她给他收拾东西的时候,身子已经有些发颤了。谁能预言这一切呢?她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他们什么时候团聚?可是她想从丈夫的嘴里听到两句安慰的话。美国人夺去了她的幸福,夺去了她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她追忆着他们的生活,怎么能想象离开他是如何的难过,她想把这些话说出来,又怕使他心里烦乱。当他去打仗的时候,听到这些话也可能是安慰,可是她怕变成了为她担心,等他回来以后她会说的,现在却不能。

王淑琴为了掩盖自己的内心活动,无目的地说:“你要刮一刮胡子吗?”

“刮!”尚志英摸摸自己的下巴,是该刮了。可是刮胡子并不是因为胡子长了,他看出她心里的难过,他要表现得从容,若无其事的样子,好解除她心里的顾虑。最难的是自己心里难过,但在妻子跟前却要装出愉快。他去洗脸,往下巴上抹肥皂。一会儿刀片刮胡子的声音嚓嚓地响起来。她高兴了,她有一个多好的丈夫,又听她的话。

尚志英从妻子跟前脱身出来,就去找他的政治委员。他们是老朋友了,这次抗美援朝又遇到一起,他特别高兴,两个人碰面,热烈地握住手。尚志英仔细地看着对方说:“政委,你胖了。”

翟子毅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怕,马上就会瘦下去,我不大喜欢胖。”他们两个都会意地笑了。尚志英说:“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呢?”

翟子毅笑了,向妻子示意:“就为这才生我的气呢!”

屋子里一切都翻乱了,好像是要搬家的样子,书橱打开,书零乱地丢着。政委要收拾一个书箱,准备着随时要看的东西。妻子杨玉媛在给他整理行李。衣服、包裹、鞋子也乱丢在地上。用纸包好了一双没有擦油的皮鞋。政委是不喜欢把鞋擦亮的,所以他的鞋都像穿旧了的。一个绿色的提包边放着毛巾、肥皂盒,大概正犹疑是不是把这些东西放进去。杨玉嫒撅着嘴,唠叨着,抱怨他回来得太晚了。刚到家才十分钟。

翟子毅是刚从首都北京赶回来,一接到部队的通知,匆忙地收拾了行李,带着一个小提箱往车站走。

首都街上拥挤、热闹,灯火辉煌,车如流水。这一点特别使翟子毅满意,他从来不愿意看到由于什么重大事件,而使人们慌乱失措的样子,希望和平生活照常进行下去,人们到东安市场去玩,到剧院,到劳动人民文化宫,到故宫去看展览……或者一对对的青年男女在天安门前散步、谈情,镇静就是一种力量。突然对面撞来一个大个子,伸出手来。翟子毅也赶紧伸出手,迎上去握着,互相问了一些简单的情况,那人走了。翟子毅半天才想起那人是炮兵营长尹庆锡。想追上,他已经走远了,看样子也是急着有什么事。翟子毅把手提箱换到右手,看了看表,一看来得及赶上火车,用不着那样急了,定了定神,放慢了脚步,要留神地多看几眼,当去朝鲜作战的前夕,能在首都街上走一趟,看一看亲爱的、景仰的都城,看看那雄伟高大的天安门,庄严而肃穆的建筑,那“五一”和“十一”毛主席站立的地方和鲜明的国徽,翟子毅站住,肃然起敬,好像看到了父亲一样。首都!党中央、毛主席所在地,六亿人口命运的主宰!首都啊!多少人都盼望着能见你一面,听你一句话,只要你说一个字,人们就会赴汤蹈火。在那最艰苦的日子里,想到你就感到信心百倍。在残酷的战斗里,想到你就有了力量啊!翟子毅的心情好久地激动着,一直坐到火车上,车开出城,奔驰在郊外,他依然在望着渐渐远了的京城,心里说:“就这样离开了吗?在这里待了两个月……”他后悔没有好好地看一看。

人们常是这样:即使是仔细地看过,当离开的时候,仍然是觉得难分难舍呀!

在车上,翟子毅没找到位置,里面人都坐满了,他就在门口立着,不知怎么的,一想到战争,一想到离开祖国,一切都是亲切的了,站在门口也是好的。

列车服务员几次地来打扰他。擦地板时要他倒换地方。用北京话问他:“您没有座位吗?”翟子毅并不厌烦,从这个门口换到那个门口,又立在玻璃窗前。这地方可以看一看奔驰在身边的祖国原野,而且一到站,他就可以第一个提着箱子走下来,一直地走回家去。妻子一定在心急地等他。而他也急着想见到她。

一个年轻的军人,黑黑的脸,有些驼背,站在他跟前立正。

“政委,你好!”

翟子毅这时才认出来,是他们临时编成的志愿军的一个指导员,冉春华。“你上哪儿去了?”

“回了一趟家。”

翟子毅和他握手,问道:“家里都好吗?”

“都好。”冉春华带着羞涩回答。

“你来得正好。”

火车停了,冉春华敬礼,下车回连队去了。

翟子毅提了手提箱一直走向宿舍。这时才觉得时间真是不够用了,他还打算同妻子去玩一玩呢!现在来不及了。他只得笑着安慰她:“这没关系,我们的日子长着呢!”

他谁也不怨,一直笑着向妻子解释。

政治委员停下来陪着尚志英坐着。问道:“王淑琴哭了吗?”尚志英点点头。政委说:“人之常情。如果把女同志组织起来去打美国鬼子,她们都是非常勇敢的战士。你不要看她们对丈夫对孩子流泪,她们对敌人是恨入骨髓的。”杨玉媛笑了。

尚志英站起来说:“政委,我的意见你们应该亲热一番,我走了!”尚志英转身出去。

翟子毅送走客人之后,走到妻子跟前,低声地安慰她说:“我特为你回来的。哪怕咱们只待一晚上呢!不要难过,好日子在后边呢!你不要想象那是战争,战争并不可怕,我们会打败美国人的,因为我们对和平幸福的生活充满了信心。我们进行的战争是正义的。”

翟子毅感到他不是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祖国,属于人民,属于家人妻子,属于人们倾心注目的和平事业。

突然天空闪现出一团强烈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