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东线
10219000000002

第2章

黄昏,人、马、炮队、卡车的洪流,顺着公路滚滚南下。

尚志英第一次欣赏这不平凡的景致,公路和两侧的草径上,都挤满了步兵和牲口,公路上一边是马车,一边是卡车和重炮队、坦克。这些人,和人驾驭的这些机器,都拼命地往前走。马着急地大声吼叫。路面是不平的,车子颠簸着,有时被挤住,互相争吵。前面一座被炸毁半边的水泥桥,卡车冲上去把马吓惊了,翻了驮子,一个战士抓住缰绳,上去就在马背上打了一拳,马停下来,几个人上去帮助架上驮子。卡车吼着从那仅存的一半桥板上开过去。车后边拥挤着人和牲口。这压紧了的人群到前面又像被弹簧弹开。真像一股汹涌的水,忽然被一个狭口挤住,越聚越多,越挤越紧,通过狭口之后,一下子散开,用更大的速度流向前去,好像什么也挡不住了。

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喇叭鸣叫,山谷里起着回音。天黑,车灯打开,银光闪烁,探寻着黑暗的崎岖的山路,生怕滚进万丈深沟里去。车上满载炮弹、子弹、枪支、炸药、工具、粮食袋、木材;载着医药、担架、手术器械、临时医院的行军床;载着文件、命令、作战计划、电台、步行机、收音机、电线……牵引车后面拖着重炮,掩护炮队的高射炮,炮手们坐在射击位置上,在聊天、吸烟、打盹,跟着炮摇摆着。尚志英的高射重机关枪就在马车上装着,车上还有战士们乱七八糟的东西,布袋里装着炊事员们的切菜刀、擀面杖、勺子、盛菜的瓷盆……这行列拖拉几十里长,浩浩荡荡的大军,随着公路的屈曲弯转,起伏不平,就像游在大海的浪头上的一条长龙,看来叫人惊心动魄。

一个带着十足稚气的声音说:“今天在哪儿宿营啊?到了目的地又是一片破砖烂瓦,你看着吧!”

另一个粗声的战士说:“房子吗?你跟美国人要去吧!在这里抱怨干什么?”

“美国人走过这一条路吗?”

“他们怎么到了鸭绿江边的呢,难道他们把腿扛在肩膀上滚了去的?当然他们走过。不多不少,来回一般远,就是回来时候比去的时候快一些,来了一个向后转跑步走。”那人带着讽刺的口气说。尚志英听出是他的饲养员,黑大汉马德明。

这时有一个战士走来,想看看骑马的人是谁,逐渐地挨近来,偷看了一眼,马上跑开了,小声地向人们说:“我当是谁?是团长。”

那带稚气的战士走来,显然他胆子很大,从他冒冒失失的样子看去,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装着大人的样子,用质问的口气说:“团长,有些地方都没有村子了,地图上怎么还不改呢?”

尚志英觉得很有意思:“你说什么?”

那战士坚持着说:“出发时通知的宿营地是村子,实际上是森林。”

尚志英笑了:“谁说没有房子了?美国人说:他们把朝鲜的交通线炸断了,没有一粮、一弹、一个人能送到前线。他指的就是我们。”

“他们放没影儿的屁。”

“那就对了,房子没有了,人还在。几年之后会有更好的房子。”

“有什么消息吗?”

尚志英放松了马缰,坐正身子说:“什么消息?后方在打听我们的消息,我们倒打听别处的消息。有好消息,很快就听到炮响了。”他此时才看清那战士是个小鬼,背着五个电线拐子,一部电话机,走路很吃力,两条腿不大直,一前一后地动着。他想,也许是骑在马上的缘故,看到地上的人都很矮。但声音是可以听得出的,这战士的声音才开始改变,他问:“你叫什么?”

“刘文敬。”刘文敬跑了几步,为了不掉队,依然跟在团长旁边。

尚志英说:“叫我的牲口帮帮你的忙吧!”他弯下腰去,要接小鬼的电线拐子。

刘文敬机警地跑脱了。

有两个连长走到尚志英这里问情况。连长们是想得到一些消息,情况是否紧急,里程、宿营地?好计划休息时间,打算给战士们弄一顿热饭吃,可否派炊事员带行军锅在前面走?这几天吃的都是冷饭、凉水、炒面,简直没有做饭的时间。白天不敢生火,怕冒烟,暴露目标挨轰炸。

战士们是想看一看指挥员的情绪,听个只言半语,使心里开朗一些。

尚志英想找见他的弟弟尚志林,现时任二连连长。走过两个单位之后,他才想起,今天一营是前卫,恐怕走出很远了。他不去找了,汇人这汹涌的人流,立刻有一种说不出的思想情绪捉住了他。个人有个人的愿望,有个人美满的前途,有个人生活细节的打算,这一切是多么复杂!现在人们把个人的一切,寄托在自己祖国的命运上,寄托在对和平事业的斗争上,所以又那么单纯。连尚志英自己也是一样,当战士和干部们问他消息时,他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举动成为举世瞩目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再平常也没有了,一个普通的人,做着应做的事,在战争里也想到死和危险,想到一些极琐碎的事,吃、住,想到自己的兄弟,战争来到之前想见一见亲近的人……

尚志英才结婚不久,他的妻子王淑琴是一个护士,年轻、漂亮、能干,她那样的爱着尚志英。曾抚着他胸上的一块伤疤,轻声地说:“这块……多危险哪!”

尚志英又回想起他的战争生活:

部队像波浪似的展开进攻,炮弹和机枪响着,从敌人方面发出,射击到我军的行列里。他正向前跑着,忽然有一个什么东西,把他狠狠地撞了一下,他什么也不知道了,躺在那潮湿的麦地里。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醒来看见新麦的绿玻璃针似的叶子,挑着一个个小露水珠儿,在他眼前摆动。他痛苦着,手里抓着一把土,伤口流着血。是不是刚才死过去了呢?现在是活着还是死着?还能想起些什么呢?于是他记忆里出现一个梨园,大地完全沉浸在暮色里,只有梨树梢上还留着太阳光,太阳把那几片残存的叶子照成了紫色的、黄色的半透明的薄片,似乎看到上面还挂着一个透明的黄色的大梨子,多甜、多香,那样脆,又多水……已经熟透了,怎么没有人摘呢?以前被大叶子挡住看不见,现在叶子落了,它显出来了……地上已经弥漫着乳白色的烟气,一切都迷糊了。尔后又看见一排向日葵,每个都充满了瓜子,外面一圈金黄色的花瓣,低着头看他像是在问:“看,想吃吗?”他口干的一点不想吃,只想水喝,于是不再想向日葵了。顺着田间的小路走:一条草径,生着野菊、车前草、蒺藜……弯弯曲曲的通到村边。村子里有女人、孩子,这是谁家的姑娘,有水喝吗?……从没有今天看到的这一切这么可爱、亲热。他想挣扎起来。结果又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