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漫画跟钱穆学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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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带着思想读历史 (2)

第四章 带着思想读历史 (2)

民国之前,钱穆的这句批语重在“门户之见要不得”上,因为当时是师承派系明显,而不够开放。清代的学者们喜欢创立门户,桐城派、浙东派、吴派皖派、汉学宋学、经今文经古文等等,将清朝的学术组建成一个立体复杂的大厦。虽然各家都有专长,但也有不足之处。学派是一种身份,也是学者继续探索的桎梏。

但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钱穆做演讲时所说的批语重点则转移到“师承传统不可无”上面了。当时年轻人接受西方思想,加上国学本身遭到批判,学术不兴。新一代的年轻人变成无所师承,但信口批评的一代了。所以钱穆寄语,要循着一个学术派别来做学问。

世界史上,绝大多数学术创造都是在学派中产生的。古希腊有柏拉图学派,春秋战国时期有儒家学派,当代有存在主义、结构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学派是一个集思广益,前赴后继的集体。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古代文化最辉煌的时期,也是中国学术史上学派最多、最富个性的时代:儒家、墨家、法家、道家等九流十家相互争鸣,诸子百家遂成。孔子也可以说是中国正统文化的学派领袖,而《论语》就是儒家学派的内部交流记录。

师承学派,意味着一种绵延持久的努力,在知识的传播过程中,一种思想的发展空间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延伸。建一座精神大厦与建一座商城不同,因为精神上的建设到底能筑到哪一层,是不知道的。只有后人不断去试探和思考,才能慢慢往上走。今天的儒家,就可以说是世代儒者不断努力建立起来的一座巨塔。学有师承,好比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但西学东渐愈演愈烈,国学大厦岌岌可危。这时候的年轻人只想将这些建筑一栋一栋摧毁,更谈不上师承,只是遇书便读,无所取舍。钱穆说:“长此以往,将没有学术可言了。”

既要继承前人的思想,又要防止自己囿于一家之言。进退都要把握好度,否则是过犹不及。这种学术太极,钱穆本人算得上一个高手。

钱穆本人师承的,可以说是古典文献当中的精华。他熟读史书,也详究经学,对以往的名家经典,都做足了研究的功夫。只有调查研究才有发言权,钱穆在国学和史学上的发言权都是不容质疑的。但是钱穆又没有将自己归于某一个学派当中,他毕生都反对创立门户。

林语堂曾写了一篇《谈钱穆先生之经学》,他将钱穆看成是一位平允笃实的经师、一个不持门户之见的史学家、一位承前启后和惠嘉百世的学者。林语堂说:“宾四先生的学问,不能以训诂、章句、音韵之学视之。惟其他是史学家,所以他对中国文化、伦理、哲学,及学术之隆替,三致意焉。”林语堂也非常推崇钱穆的《国学概论》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他说:“学者取此二者细读之,便知道钱先生十目乃一行,不肯放只字的工夫,然后知道他学问之精纯,思想之疏通知远,文理密察,以细针密缕的工夫,作平正笃实的文章。”

所以,在后人讨论钱穆是否是“新儒家”的时候,他的弟子余英时说,钱穆绝不是什么派系中的人,他是一个独立的学者。成为一个独立学者,自己先要站在一个高度上,又要不断突破这个高度,不断向上看,这样的状态,正是一种在学派与门户之间的得当拿捏。

历史注脚:

历代父子兵

曹氏三父子是建安文学的先驱,是中国史中第一个文学家庭;汉代大儒刘向著《别录》,其子刘歆在此基础上著《七略》;司马迁宁愿接受腐刑也要写完《史记》,乃是为完成父亲的遗志;班固著汉书,没有人知道其中有多少内容是他的父亲班彪所写;宋代的苏门四学士、王安石王雱,清代的王念孙王引之,乃至近代的钱基博钱钟书,都是师承家学的典范。

畴人之学

《史记》中将古代专门执掌天文历算之学、父子世代相传的人叫做“畴人”。中国古代天文学家和数学家多是师承家学,所以称为畴人。清代阮元编写了《畴人传》,收有自上古至清乾隆末年的天文、历法、算学家 300多人(包括外国41人),叙述他们的事业和贡献。但是在古代,这种畴人之学并不被尊敬和推广。

做足“说文解字”的功夫

做学问要有一个大局的意识,明白学术之间的关系;也要有一个哲学的头脑,来思考材料背后的精神;还要有所师承,避免信口开河,走了冤枉路。但即使这些都做到了,我们还不能开始研究历史。因为等待我们研究的是坟籍史册,我们首先要能读通读懂,才能有所创造。钱穆说:“古书不明,由小学不振。”这里所说的“小学”,也就是说文解字之学。

“通文字不仅为读书,从更大意义上来说,要研究民族文化种种要点,要从语言文字入手。也可以说,此下中国文化不复兴,也就因为我们的不识字,或者识字识得太粗浅、太浮薄,不能从精细深奥处去了解。”识字这个最基本的问题,竟然成了我们文化传承的一大危机。

不管繁简之争的结果到底如何,对于一个有志于学习历史的人来说,认识繁体字是最基础的功课。也只有在这个最基本的能力之上,才有更广阔的空间去发展。

汉字是中国民族最独特的创造,它自成一系,从象形到六书,而后隶变,成楷,甚至衍生出专门的书法字画艺术。一个汉字,其中有形有声,形声会意,错综变化。如:古语中读辟音的汉字,都有分开在旁的意思,故臂,上肢在身两旁;壁,室之四旁;劈,刀剖物开;襞,布幅两旁相缝叠;璧,玉佩身旁;嬖,女宠旁侍。僻,屏开一边,侧陋邪僻,不在正道;避,走向旁去;譬,以旁喻正,使人明了;癖,宿食不消,僻积一旁……。

汉字之妙,钱穆一直是赞不绝口。就从明白一个字的涵义和渊源而言,繁体字确实比简体字更加接近本意,如季羡林先生说坚持写“愛”,因为“有心才有爱”。

但是钱穆所说的“小学”不仅仅是要认识繁体字。从学术上来说,一般“小学”要包括文字、音韵和训诂,也就涉及到校勘、改正讹误和辨伪。《吕氏春秋》中有一个经典的识字故事。

孔子的弟子子夏到晋国去,路过卫国。他听到有个人在念历史书:“晋国的部队三豕过河。”子夏说:“不对,是己亥(古代计时法)。那‘己’跟‘三’相近,‘豕’跟‘亥’相似。” 后来子夏到了晋国,问晋国人那句话怎么读,晋国人说是:“晋师己亥过河。”

古书因为传抄、散佚,常常容易出现这种“三豕涉河”的情况,如果没有一定的小学底子,便不能弄清楚其中的含义。

汉字寓意深刻,春秋笔法中往往一字藏褒贬。“征、伐、侵、袭、讨、攻”这六个词,在古汉语中虽同指军事上的进攻,但在意义、用法和感情色彩上却有细微差别。

“征”带有褒义,表示主动的一方在道义上占优势,常用于上对下、有道对无道。“伐”是中性词,多用于诸侯或平级之间的公开宣战,一般师出有名,《左传·庄公十年》中“齐师伐我”,“公将鼓之”,后来,因“征”“伐”二字经常连用,“伐”也逐渐有了褒义。“讨”是先宣布罪行,后加以攻击,有言字旁,说明主要是舆论上的进攻。“袭”是乘人不备而突然发起进攻。 “攻”是军事进攻的泛称,一般不带有感情色彩,作者立场中立。“侵”则有明显的贬义,是不宣而战,直接侵犯别国。如我们现在还使用的“侵略”。

一字之中深意无穷,这既是我们阅读史书的一大挑战,但也是汉字的一大乐趣。简洁的字句中有写书者的一份感情,也有那些历史人物复杂的心理和激烈的斗争。读史并不是去摇头晃脑地背史书,先明白了每一个字的艺术,史书之中的故事和史家的个性也会跃然纸上。把死书读活,把复杂的历史读简单,便能继续下面更深入的研究了。

历史注脚:

繁简之争

国学大师季羡林曾明确提出,读古文必须读繁体字,并称汉字简化是歧途。此话一出,顿时激起千层浪。而在1954年,23名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中,季羡林便是其中之一。自从《汉字简化方案》1956年1月由国务院正式公布以来,在半个多世纪里,汉字的“繁简之争”不断。最近的一次是在2008年3月,由宋祖英、黄宏、郁钧剑、关牧村等21位文艺界的政协委员向两会联名递交了一份《小学增设繁体字教育的提案》。

《说文解字》

《说文解字》简称《说文》。作者是东汉的经学家、文字学家许慎,成书于公元100年到公元121年之间。许慎根据文字的形体,创立540个部首,将9353字分别归入540部、14大类。先列出小篆,如果古文和籀文不同,则在后面列出。然后解释这个字的本义,再结实字形与字义或字音之间的关系。《说文解字》开创了部首检字的先河,后世的字典大多采用这个方式。段玉裁称这部书“此前古未有之书,许君之所独创”。

二 读史的智慧:读书的学问才是真学问

尽信书不如无书

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这样的怀疑是有道理的。钱穆也专门对中国的第一部史书《尚书》做了考证辨伪。

钱穆说,“《尚书》是一部多问题的书。”除了因为年代久远,造成文字诘屈聱牙之外,还存在真伪问题。

《尚书》有两种本子,一种叫今文《尚书》,一种叫古文《尚书》。秦始皇焚书时,有一个经学博士叫做伏生,他悄悄收藏了一部《尚书》,装在家中的墙壁里,待到汉代的时候,接近百岁的伏生藏有《尚书》的事情,传到了汉皇的耳朵里,皇帝便派了一个名叫晁错的学者到他家求书。但伏生已经口齿不清,加上双方口音不同,只好由伏生的女儿帮忙翻译。几个月后,晁错就带着这部《尚书》回到朝中。这个版本的《尚书》被称作伏生《尚书》。还有一个问题,先秦是写篆体,秦代汉代都写隶体。于是把篆体的叫古文,拿通行的隶书写的叫今文。伏生《尚书》本是一部篆体古文的,后来在伏生的帮助下由晁错改写成隶书,因此伏生《尚书》同时又称今文《尚书》。汉廷把来设立博士,传授学生,是官方版本。

后来,武帝时,有人建房子的时候弄坏了孔子旧居的墙壁,在壁中发现了许多古书。这些古书为孔子后人孔安国所有,其中就有一部《尚书》,则称做孔壁《尚书》或孔安国《尚书》、古文《尚书》。

有了两个版本的尚书,自然就要比较异同了。伏生《尚书》只有二十八篇,而孔安国《尚书》多了十六篇。在这共有的二十八篇中,文字也不尽相同。孔安国《尚书》一直没有列为官学,只在社会学术界私下流行。汉末大乱,古文《尚书》不见了,到了东晋,忽然有人献上《尚书》,称是孔安国本。以后,学者便把两种版本的《尚书》合而为一,成为今天见到的《尚书》。

钱穆看到的《尚书》版本,又不知是经过了多少双手传抄、批注、誊刻了。这本书可以说是“来历不明”,因此难免会出现很多问题。比如,朱子就曾说,为什么伏生《尚书》都难懂,而孔安国《尚书》却又都是容易明白的?到元代吴澄、明代梅鷟,开始出来怀疑古文《尚书》是假的,靠不住。知道清代,阎若璩写了一书名《古文尚书疏证》,辨别真伪,此事才得成为定论。

但是钱穆并没有完全相信闫若璩的结论,经过他反复对比和推敲,只认为《尚书》中最可靠的是《西周书》,虞、夏、商书都有问题。但是在这十几篇《西周书》里面,也还是有问题。为此钱穆曾写过一篇文章,便是讨论《西周书》的。

钱穆辨伪的思想,在他的《朱子学案》中也有体现。他对朱子思想作了全面考察,共分五十八篇论述了朱子的整个学术,其中就有校勘辨伪。

清末,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中认为一切古经都是西汉刘歆伪造,只有今文经学才算是经书,今文经都是孔子假托古人来阐发自己的政治主张的。虽然当时康有为也很有影响力,但是钱穆毫不客气地说他是“一派胡言”。他的《刘向歆父子年谱》,有理有据地驳斥康有为的诸多不通之处,不仅洗刷了刘歆造伪经的不白之冤,也平息了经学上的今古文之争。

钱穆身体力行,将“尽信书不如无书”的精神用于治学。但他不是在自说自话,怀疑一切,扎扎实实的国学底子才是他敢于怀疑的勇气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