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临近,悔意渐生。虽然这些天出太阳,上海依旧冷到骨头里,要是那天下起雨来,风一吹,又成病夫。况且久别运动场,暴毙泳池如何是好?对了,该穿什么泳衣?现在泳池里穿连体服,要是被十几岁犀利晚辈黑成“老河马”,一不小心就做了微博段子女主角。比基尼很久没穿了,早已不敢在洗澡后看望身体,巴不得雾气越浓越好,但愿泳池不会淹没了我的自尊!
还是不去了吧。活着心宽体胖挺好,偶尔来些小毛小病,请个病假在家吃零食看电影。
走在五角场,在口袋摸着手机,不断想着发给大辰的措辞。又想到,明天还是去吧,说好了的,临时变卦不靠谱,以后就没人一道吃饱了撑着冬天去游泳了。不就是一开始受些冻嘛!中学的游泳课,大冬天不也是别别扭扭的,但游完泳洗过澡,寒风里全身还是暖洋洋的。和坐云霄飞车一样,排队时候怕,坐过一回,下车后腿还在发软,但觉着爽,还想再玩。
睡前再次反悔,似乎大家也都没睡,明天星期天,元宵节,十二点钟小区居民们纷纷出动,为PM2.5做贡献顺便烧钱。错过了现在,早晨再说不去游泳,那就是个不靠谱的人了!现在还是那么冷啊,穿上了泳衣简直是自虐,不知道游泳池的水温不温。洗头后,要是没吹风机就尴尬了……爆竹声里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
醒来,是个阳光大好的星期天。黑着眼圈吃早饭,头发一把抓,大光明,马尾盘成一个包。吐口气,沉重地迈出家门。
终于上!路!了!
2.
远远见到大辰穿着中学校服,第一句话:“泳池没开门啊。”瞬间变成卡通人物,头顶在下雨。
星期天早晨,马路空荡荡。两个人,一个穿中学校服拎塑料袋推自行车,一个全身运动服两手搭胸口书包背上,朝四川北路走去。
“昨天,我在想要不要和你说不来的。吃了甜品不舒服,可又想想那不是理由,今天早上好多了,还是来了。”大辰先开口。发现彼此都内心战斗过,也被半夜鞭炮折腾过,哈哈大笑。游泳不成,去鲁迅公园逛一圈。但绝不去龙之梦,一来两人外表落魄,二来口袋也落魄:加起来只带了一百元出头的钱,没有手机,没有手表,被打劫也只拿得出两条毛巾和两套泳衣。
公园热闹,太阳底下人来人往,里面都是扎堆的。这边有人在大合唱,声势壮烈,还分不同音部。一个中年男人指挥着,陶醉而认真,置身上海音乐厅一样。旁边围着看热闹的人也不甘寂寞,都跟着一块儿唱。那边有人跳舞,居然还上过电视台,一边说段子一边教骑马舞。周围的老人和小孩跟着跳,手在空中挥着圆圈,脚下蹬得一板一眼。
小店的玉米三元钱一根,香味飘得四处都是,门口摆了三张桌子和许多椅子,上面摆着五彩颜料瓶子,几个小朋友低头严肃创作,涂抹愤怒的小鸟和喜羊羊灰太狼,抹几下,觉得没意思了,爸爸接过来,居然画上瘾,妈妈和小孩就在一旁冷眼看他沉醉其中,这才是家里的小孩!
往前走就能碰到练书法的老爷爷,他们在地上用大毛笔蘸了清水写字,铿锵有力,让人不忍践踏。小心翼翼往边上走,石桌子上面一桌桌打牌的下棋的,围着人在看,唯独一局终了才有人开口说话。草坪前,突然冒出个老阿姨来,全身黑衣服黑裤子,打开收音机,音乐响起,全身扭动跳起舞来,姿势豪迈却也妖娆,明明一个人,却好似有人对舞似的,表情夸张,但又让人想继续看下去,有说不出的魔力。渐渐地,有人围上来喝彩。
和大辰两人在中日友好时钟那儿坐下,晒太阳聊天。阳光下,周末的公园像是一个公共的客厅。
对虹口人来说,鲁迅公园就是成长的回忆吧:虹口人,在这里的草坪上,被爸爸妈妈扶着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第一回坐海盗船哇哇大哭,玩碰碰车光荣负伤,额头撞出了个乌青块;周末做完作业,左边牵爸爸右边牵妈妈,绕一圈公园散步,心里盘算着功课做完后的肯德基儿童餐该兑现了;看见门口卖小黄鸡小白兔,哭闹着要一只,表无数决心,回家后没几天全是妈妈养,后来他们再没上当;春天到了,拿个水桶捉小蝌蚪,石头上脚一滑差点掉河里,长大后常做这样的噩梦,把蝌蚪带回家放厨房,蝌蚪长出四只脚,变成癞蛤蟆的多,妈妈做饭时,有只跳了出来吓到她,只能再拎着水桶回公园放生;小学春游,动不动就去鲁迅公园,在鲁迅墓前做爱国主义教育,呵欠连连,只等着解散去探险;和好朋友们租了船,拿着船桨在湖当中打仗,还船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湿漉漉的;开窍后,早恋没地方去,偷偷摸摸在小山的亭子里牵小手;翘课时,走在公园里,迎面走来的人远看都像是班主任,胆战心惊……
接下去呢?在这里拍婚纱照,反光板打在涂了粉的脸上,假笑里还真有些幸福;带着孩子迈出第一步,陪着坐海盗船夜晚赏灯节;有一天,父母坐着轮椅,你推着他们出来晒太阳,孩子尖叫奔跑,捞蝌蚪时差点掉河里;退休时,在这里唱歌跳舞写毛笔字,凑齐四个人时候打八十分,怀旧地跳骑马舞。
3.
阳光下,公园里,生老病死都在发生。太阳底下无新事,可是,人的二十四小时却又变幻莫测。
走出公园,正中午,肚子饿了,路过公交车称霸的甜爱路,走过自行车来往的山阴路,到了万寿斋,生意好,队伍排到马路上。
一个排队,一个等座位。这里的中年阿姨脑子快眼睛尖,瞄一下单子就知道你要什么,再看你一眼,十几分钟后,还能记得你点了是哪三样。店面小,像香港一样拼桌,我和大辰聊的话题,同桌的一家三口接下去也开始聊。这里的东西,口味甜,小笼包一口一个,嘴里吃了一半筷子就又动起来,甜滋滋要上瘾的。一大碗红烧牛肉面,面量大,牛肉酥软,筋有嚼劲,汤底子也是甜的。
斜对面一桌子,男孩高大面目俊秀,女友长发娇小干干净净,买了两笼还冒着热气,坐得近头碰着头在吃。他俩住附近刚醒来的样子,幸福就是六块钱一两的小笼包。生活哪里需要远方,阳光下的星期天,就是了。
4.
前不久,有人建议户籍上的“出生地址”一栏毫无意义,应该改为“在哪儿过年”。在哪儿过年,哪儿才是家。也就是说,对于我们,没有兄弟姐妹的新一代:爸妈老同学老朋友在的地方,就是家乡。
虽然上海总在整容,马路越来越宽,楼越来越高,地下越来越复杂,见一回陌生一回,可只要和那些人在一起,熟悉的感觉,就又回来了。说起老同学们一个个长大后以何种方式毒害社会,回忆以前在操场放过的一次风筝,原来我们那数学考卷满天飞的中学时代,还是有那么些可以放在偶像剧的剧情。
与大辰告别,她踏上小车,还鄙夷了下:“你居然不用微信!”来不及回嘴,她已骑远。
上了公交车,站定。眼前座位上,有个女人抱着个小女孩。女孩子声音细细地说:“今天太阳晒了很多,吃得饱饱,好满足,要回家看动画然后睡觉。”
妈妈开着玩笑,也用小孩的声音说:“你人生就这样容易满足啊?”女孩没懂是玩笑,见到马路旁边有人在卖气球,卡通图案,看得入神。妈妈发现,说:“氢气球里面,上次和你说的还记得吗?里面不是氢气,别的小朋友买回家,砰!爆炸了。”
小女孩说:“嗯!炸得衣服都破了。”妈妈笑起来,果然是小姑娘,在乎衣服,于是严肃地说:“衣服炸到是小事,他们被炸得身体和脸受伤就不好了。”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星期天公交车比平时空多了,到了站台,上来些人,关了门刚开,司机又停下,原来有一家三口跑来。男人抱着个小婴儿,司机嗓子虽然粗了些,可说出来的话让人体察到温柔:“慢点,抱着小孩啊!”他们上来后,站在中间看车牌找路。司机大声喊起来:“我要开了,侬抱着小孩到黄座位。哪站下,我帮侬喊。”
男人抱着孩子往里走,没有人让座位。不过也没关系,最后一排有个空座。他让孩子坐在膝盖,问老婆,要几站路。他一报出站名,旁边的人纷纷说:“哎呀!侬坐反了啊!”这时候,有人心细,好心地说:“别下一站换啊,跟侬讲,那边要走些路,抱小孩不方便。下一个再下一个站,直接对面可以坐到反方向的。”
又到站了,也上来个抱着婴儿的,司机关了门后,粗声粗气地喊:“后面!占着黄色座位的,给抱孩子的让让。”那个小青年听到,脸红不好意思,就站了起来。
窗外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身后走过个打电话的中年男人:“……他人虽然得了癌,毕竟七十岁了,开开心心要紧,吃吃香烟喝喝老酒,今天天气好,慢点带他去公园晒晒太阳……”
那对母女和我一站下车,走到门口。小女孩嘴里还是叽里咕噜说话,念着路旁小店的名字。一个老太太见着,手伸过去摸摸她头发,嘴里念叨:“小姑娘头发好长,和洋娃娃一样!留了多久?”女人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嗯,两年。”
“两年留得那么长了!小姑娘皮肤雪白,头发又漂亮,还是养姑娘好啊!”老太太赞叹起来,旁人听了,也忍不住去打量这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她像是听懂了,不说话,有家教,知道有人在夸就不要说话。她妈妈客气地说:“小姑娘也麻烦啊,哈哈,走啦,和奶奶说再见!”
到站,车门开了。
5.
“一想到我的生命消逝得这么迅速,而我并不是真正地活着,我就受不了。”《太阳照常升起》,海明威写那个时代的迷茫少年。看到这样的独白,坐不定心不静,恨不能与家乡绝交,往远处跑。到了远方,想起鲁迅公园依然熙熙攘攘的画面,想起小笼包一屉屉冒着的热烟,只想手里有张回家的机票。终于回到这个厌倦过恨过的地方,太阳在头顶好舒服,冬衣底下,已经出汗。
原来这就是生活。“我既不悲观,也不乐观,只是每天早上睁开眼睛迎接新的一天,一个人努力过下去。”青山七惠说。
阳光底下,虽然没有新事,可是啊,太阳每天每时每刻又都是新的。
回到家打开电视,STV的宣传片百看不厌。天没亮,外滩的敲钟人已经醒来,地铁开始穿梭,打通这座城市每一个穴位。上海的老阿姨们退休后还很忙,在相亲角前勤做笔记,公园里大叔拿着股票机研究。石库门正在举办婚礼,谁家的女儿嫁出去啰,新郎强壮,背着她去过新日子。小婴儿出生后,脚丫子在纸上敲个蓝印,这座城市又来了一个新成员。最让人难忘的是小女孩的上学第一天,哭着不想去,被硬是抱上了校车。车子开动,小女孩脸上还有泪水,难过地朝车窗外招手。镜头切换,她的家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阿姨,都站在小区门口不舍却又面带微笑朝她招手。
这里是上海,这里是家。毕竟,必须离开过,才能说“回家”;必须失去过,才能说“珍惜”;必须厌恶过,才能说“惊艳”。说到底,必须出发过,才能说“重新出发”。
在英文里,星期天是Sunday,拆开来看就是“太阳天”。有太阳的星期天,果然是完美的一天。
空城
春运的票开始卖了,也意味着一年一度的中国人口大迁移即将上演。
去年回上海过年,总觉得不对劲,白天大街小巷卷帘门紧闭,马路空落落的,即便有三两行人六五小车,却总觉少了什么。和西班牙好友看完电影,接近凌晨,我们决定出门觅食。她建议:“我知道有一条街,天黑了那里很热闹,街上好多吃的,我回欧洲时最想念那儿。”
走了不远,她突然停住了,只见空旷马路远处有人放烟花,眼前忽然很明亮了一下,随即又暗去。朋友失落地耸耸肩膀:“啊,我忘记了,现在是你们的春节,大家都回家乡团聚去了。”最后,我俩只能在24小时麦当劳啃汉堡。
原来,不对劲是因为那些外来人员都回家过年,上海变成了空城。不再有人回收废纸箱和易拉罐,一家家门口堆得快成山了;不再有人在马路边修自行车,专卖店换补车胎的价格简直翻了十几倍,还是忍到春节过去吧;不再有人在小区门口做葱油饼煎油条,去正规商店买机器做的早饭嚼来无味;不再有人摆摊卖小挂件和头饰,橡皮筋断了没那心情特意跑百货公司还被宰;想要理发,却发现一家家店因为缺人手而排满了顾客;夜晚常回家走的路突然冷清起来,因为轻轨门口不再有排成一长队卖东西和卖各地小吃的,街头也没有了卖汽车音乐用喇叭功放的小野丽莎……
第一次到广州上班,和当地同事对证,他们对广州以外的人统称“北方人”,竟是真事,感慨之余也尴尬地被他们问:“上海人真的叫除了他们之外其他地方的人……乡下人?”
在医院里,我曾亲眼见到一个穿深蓝色破旧工作衣的男孩,他身上一大摊凝固了的血迹,头发几天没洗,上面还有些碎木屑,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呢喃着问护士:“我……我……我该看哪一科?往哪里走?”他手里拿着有公安局印章的“工作意外伤害鉴定书”,而得到的答复却是对方用上海话凶狠地吼叫:“你不会自己去找的啊!”最后还得到了护士一个白眼;更别提在商店里,我从小到大不止一次见到打扮并不入时,说话口音严重的外省人向营业员问问题,对方非但没有好好回答,还一连串不耐烦的骂声:“要买就买,别问那么多,乡下人搞不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