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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2)

晒谷坪一战之后没多久,外婆怀上了三舅。有天早上,外婆和外公刚做完“早请示”(当年很流行的一种祝颂仪式),家里来了个村领导,说县里搞“学习毛主席语录积极分子讲用会”,请外公作为积极分子代表村里去讲话。领导看到外婆挺着大肚子,为难地说村里会安排人来陪外公,外婆就不用去了。外婆连连摆手:“那不行,我要去的,老头看不见,别人带不了,不能给组织添麻烦。”

第二天,外婆一手牵着我妈,一手牵着外公,翻过山,走了十几公里,到了县城,找了个招待所住下。

我妈说,“讲用会”上的外公很风光,激情万丈,他举着长60公分宽50公分的盲文版《毛主席语录》,带领全场一起唱《东方红》。他满面红光地挥手打拍子,孔武有力,声如洪钟,每个人都激动得站起来跟着唱。

那是外公少有的经历,尽管我妈和舅舅们都没见过外公战场上的勇猛,但那一瞬间,我妈说,似乎感受到了。

现场掌声雷动,外婆在台下跟着一起鼓掌。外公讲完下台,被话筒线绊了脚,摔在地上,外婆一个箭步冲上台,扶起他,还好没摔伤。

“嫂子来一个!”有人大喊一声。

“嫂子来一个!”所有观众都起哄。

“嫂子来一个!”一浪盖过一浪。

“我不会唱,我只会听。”外婆有些羞涩地对着话筒说,然后给外公整整衣领,牵着他下台,笑得很开心。

我妈说,回家的路上,外婆一直哼着《东方红》。

4

外婆后来又生了四舅,外公听到小孩哭闹的声音就绽开笑颜。外婆忙里忙外,大舅和我妈很懂事,一家人日子过得很充实。

有天她在里屋给四舅换尿布,大舅和我妈在晒谷坪玩。她听见我大舅喊了一声“妈”。

外婆擦了擦手,应了一声,走出去。

她呆住了。

丁妙书拎着一袋苹果,站在那里,他冲大舅笑着。阳光下,笑容很暖很暖。

大舅一脸疑惑,扭脸看外婆。

“你来干什么?”外婆冷静地问,她并没有迎上前。

“你儿子满12岁,我路过,来看看。”他小声说,可能他也听说了外公的脾气。

“你走吧。”

“我就走,只是来看看。”

“看到了?那你走吧。”

“买了几个苹果……”

“放那儿,我等他大些了会告诉他的,你放心。”

“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我妈说,丁妙书只来过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有什么约定,以后不再相见之类。总之那次外婆很严肃,我妈清楚地记得,丁妙书一走,外婆冲到后面的茶树林里号啕大哭,哭了很久很久才擦干泪回来做饭。

5

出乎意料的是,外婆居然硬挺了三个月。医生说是奇迹,老太太生命力很强,而且现在居然还能下床走路,不过,再怎么样也都是在倒数了。我们已有心理准备,尽管难过,但也只能平静地接受。

这天我妈有事,我来陪大舅妈照顾外婆。

外婆突然要我拿面镜子给她。

我靠在床边,把镜子摆好,然后拿了个苹果,边削边用调羹把果肉擂成泥状,方便喂她。她对着镜子细细地看着,捋了捋头发,愁云锁眉。

“唉,你说世界上有没有鬼呢?”外婆问。

“你希望有,就有。”

“那你说鬼都长什么样?”

“跟人一样呗。”

“那是不是人什么时候死,鬼就跟死的时候一个样呢?”

“应该都跟年轻时一样吧。”

“哦,那就好。”

外婆又捋了捋头发,面色稍稍好了些。

过生日吃猪脚,是我家的传统。

大舅15岁生日那天,说好在家做炖猪脚吃。外婆麻利地在火上烤,把猪脚上的毛根烧掉,然后洗刷,剁成块,大锅煮。

我妈小时候比较胖,因为是家里的独女,哥哥宠,弟弟让,又是外公的掌上明珠,好吃好喝都让她第一个尝。我妈闻着香味,等着锅里的猪脚慢慢熬。大舅、三舅和四舅都站在我妈身边,一起等。

这时有个邻村的老太太快步走过来,急促地敲门。

外婆打开门,见到那老太太,挺高兴的样子,围裙上擦干手,招呼她坐下一起吃。

老太太环顾四周,拉她到一边,说了几句。

外婆脸色都变了。

老太太小声说:“我现在带你去?”

外婆说:“不去。”

老太太有些生气:“你怎么可以不去?”

外婆说:“今天老大满15岁,他爸一会儿起床,一家人一起吃猪脚。”

老太太急得跳脚:“猪脚什么时候不能吃?”

外婆低着头,没理那老太太,拿锅铲盛了一点儿,试了试味。

老太太说:“我不管你了。”

外婆说:“那你先走吧,猪脚熟了,我要喊张汉之起床。”

老太太悻悻地走了,一路骂骂咧咧。

外婆盛好猪脚,要我妈去叫外公起床。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猪脚,那是外公第一次答应给大舅过生日,大舅很开心,我妈啃着猪脚,还不忘挑一块大的给外婆。外婆用碗接着,笑了笑,我妈说,外婆当时眼睛是红的,应该是很痛苦,因为一顿饭吃完,她发现外婆一块猪脚都没吃。

第二天一早,外婆梳好头发,穿了件新衣服,对着镜子照了很久。

大舅问外婆在干吗,外婆要他也快穿好衣服。

外婆看了看里屋,外公还在睡觉。她牵着大舅往门外走,我妈问外婆去干吗,外婆小声说,妈妈去给你买糖,一会儿就回来。我妈高兴得拍手,外婆赶紧抓住她的手,要她不要拍。

大舅的手被外婆死死地拽着,两个人大步在山路上跑。

“妈,我们去哪儿啊?”大舅跑出一身汗。

“去送你爸。”

“我爸不是还在床上睡着吗?”

“那不是你亲爸。”

“那谁是我亲爸?”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外婆摔了一跤,手上蹭出血,她赶紧站起来把衣服拍了拍,整理干净。看见裤腿上粘了几个苍耳,倒刺钩住裤子,很难弄下来。外婆死命用手扯,手指尖立刻被扎出血,她在地上一抹,牵起大舅的手,继续跑。

两人跑了一小时,翻过两个山头,站在一个土坡上。

不远处锣鼓喧天,是有人在出殡。

外婆和大舅一直站在那里,大舅看着外婆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一脸疑惑。

“棺材里那个,就是你亲爸。”

“妈,那是个死人。”

“你快喊,爸爸再见,快!”

大舅噘着嘴,不肯喊。

外婆带着哭腔,催他:“喊啊。”

“我不喊,爸在睡觉,知道了会打我。”

“他不会知道的,听妈话,喊。”

“我不喊!”

“喊啊,妈求你,妈给你买单车,给你买彩笔,去城里公园划船。”

“爸爸再见。”

“大声点儿,他听不见。”

“爸爸再见!”大舅对着那群渐渐远去的人,大声喊。

“乖,你爸保佑你。”

外婆搂紧大舅,仍然没有上前一步。

那群人渐渐消失。

听说丁妙书到死都未娶,没有子嗣。外婆没见他最后一面,但送了他。

6

医生已经不同意化疗了,说再折腾两次就不行了,还不如安安静静走。

外婆在这一天提出,她要回老家,不想死在医院。这个问题并没有争论多久,医生交代过,老太太想做什么,全答应,没多少天了。几个舅舅和舅妈一阵讨论,然后问我妈的意思,我妈想了想,说,那就回去吧,到时候再请镇上的医生过去打杜冷丁。

总算是到了白马山的老家,这时茶花已经谢了,开始结茶耳和茶泡。小时候我们来外公外婆家,会一起约好去山上采茶吃,新鲜发芽的茶耳,根本不用洗,直接塞嘴里,甜甜的,好吃。

外婆躺在自己老屋的床上,看着挂在墙上的外公的遗像。

“你们几个过来。”外婆微弱地喊了一声。

“妈,怎么了?”大舅问她。

“听好了,我死了以后不葬在老头坟边。”

“妈,这怎么行?老家风俗,得葬一起啊。”大舅很为难,所有人都议论纷纷,这几十年都过去了,死了就别计较了啊。

“他死之前,我跟他提过,他答应了,说随我。”

“妈,你怎么就这么倔啊?”

“反正我不跟他葬一起。”外婆重复着这句话。

外婆不说话了,我妈撞了撞大舅,示意他先答应,别跟外婆争。

其实对于我妈和舅舅们来说,晚年的外公是慈祥的,或许是觉得亏欠,他对外婆很好,吃到好吃的,先留一点儿在边上,担心外婆吃不到。在我看来,他们就像很多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外公去哪儿都有外婆搀扶,让人羡慕。

第二天,大舅妈推门进来,尖叫了一声。

外婆不见了。

一家人满山找,最后在后山找到她,坐山路边,竟然没事,意识清醒。家里弄了个三轮车,把她运回来,安安稳稳躺下,我们都诧异她拖着病体是怎么走那么远的。

“你们过来。”外婆又发话了。

“妈,怎么了?”大舅代表大家发言。

“你们几个砍脑壳的,我不放心,怕你们骗我,我自己去订了墓地,到时候村委会有人安排,你们直接给钱就行了。我伺候了老头一辈子,该还的都还了,死了得听我的,不然我闭不了眼。”

7

外婆走的前几天,我爸来看她。

“你怎么一直忙啊?”外婆想伸手摸我爸的头,但是没有力气。

“一直加班,没顾上,今天不是来了吗?”

“你个砍脑壳的,跟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离婚了?”

“妈,你别乱说,我们好着呢。”

“你们没有离婚就最好,活着就应该好好活着,不然死了就都没了。但是如果你们离了,没什么深仇大恨的话,就复婚吧,好不好?”外婆突然哭了。

我记得当时我爸也哭了,我妈也哭了,几个舅妈舅舅都哭了。

我妈说,她毕业后在乡中学工作时认识了我爸,欣赏他写得一手好文章,看书多,很礼貌。但外公不同意,理由很简单,我爸出身贫寒,外公和外婆都算吃皇粮的乡干部,外公又是老军人,战场上的无冕之王,女儿必须嫁得门当户对,自己疼了二十几年不能送出去吃苦。

我妈遗传外婆的倔强,非要跟我爸好,准备偷偷去登记。外公把我妈关在家,每天跟门神一样拄着拐杖守着,不让她离开家门半步。

我爸骑着借来的单车,翻山越岭,到了外公家门口的晒谷坪,喊我妈的名字。他要领她走。

我妈死命砸门,外公把她推倒在地上,狠了心不让她嫁。

外婆冲上前,打开门,把我妈拉出来,让她走。

外公急了,拐杖乱舞,打中外婆的腰。外婆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伸手抓住外公的拐杖。

我妈冲过去坐在我爸单车后座上。

我爸感激地看了一眼外婆,然后猛踩踏板,两人朝着山路冲去。

身后传来外婆的声音:“小妹,快点儿跑,莫回来!”

我妈说,永远记得她离家那天,抱紧我爸,回头看渐渐远离的家。外公气急败坏,骂骂咧咧,却又无可奈何。外婆坐在地上,捂着受伤的腰,笑着挥手,好像一次母女联合的大胜仗。

我妈幸福地坐在我爸单车后座上,山路颠簸,那个年代模模糊糊。

外婆没熬到结茶籽,没来得及品尝这一年新鲜的茶耳和茶泡。

七月去世。应了她的要求,没葬在外公边上。

8

2009年清明节,我回老家扫墓。

先去了外公的坟墓,按老家规矩,磕头,点香,放爆竹。然后我们几个又翻过了两个山头,去拜我外婆。

临走时,我回头看见大舅还没走。

“大舅在干吗?”

“他还没拜完。”

大舅跪在外婆旁边另一座坟墓边,磕头。突然大舅叫我,问打火机在不在我这儿,他要点爆竹,我摸了摸口袋,找到了打火机,给他送过去。

我看见他拜的那个墓碑上的名字是:丁妙书。

鞭炮在背后响了起来,震耳欲聋。

我回头望去,仿佛可以穿越片片茶树林,掠过洁白的山茶花,巍峨的白马山,涛涛沅江,飞向澄澈的天空。然后看见了那一年老家的晒谷坪,热闹非凡的流水席,人群簇拥的外婆,她穿着红色旗袍,美丽动人。

9

“你画的这外国女人,鞋跟怎么那么高?跟清朝格格似的。”

“这叫高跟鞋,外国很流行。”

“真的假的,难道不怕崴了脚?”

“不会,女人穿上,体态更美。”

“那我也要穿。”

“改天我进城给你买一双,你嫁给我那天再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