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些方面,伊斯特伍德与莱昂内很相似,他们都只根据自己的意愿决定是否需要做某件事情。一旦接演某个角色,伊斯特伍德会重新修改他所有的台词,无论增减都取决于他个人的喜好。有时他只顾了其中一场戏,结果编剧却要将整个剧本重写一遍。
像许多没做过编剧的人一样,伊斯特伍德很少愿意拿着一份干千净净的剧本进入拍摄现场。他需要别人为他做一些案头准备,删掉那些他认为不妥的用词,增加所谓伊斯特伍德式的语言。泰萨里告诉他这种改动没有太大意义,因为电影并非百分之百照剧本拍出来的。然而,伊斯特伍德却坚持这样做,他觉得最初的剧本在介绍人物背景这一块有“唠唠叨叨说不尽的台词”。
“我想演一个惜字如金的人,更多用态度和动作表达整个感受,”伊斯特伍德说,“我一直想要这样一个角色,他的神秘感和魅力来自于别人不知道他过去发生了什么。这是我从《生牛皮鞭》里获得的经验。我觉得一个人说得越少,他就越强大,就越能存活在观众的想象之中。”在罗马电影城拍第一场室内戏时,剧本中的所有问题就已暴露出来。开始时,莱昂内与伊斯特伍德都害怕沟通。只是在彼此建立了信任和尊敬的关系后,他们才有了交流,而且伊斯特伍德往往是主动的一方。
莱昂内不会说英语,就像伊斯特伍德不会说意大利语。莱昂内持美国护照的姐夫I临时充当起了翻译,并成为伊斯特伍德在片场内外的助理。大部分时间里,莱昂内全靠手势传达他的思想,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出色的模仿者。“有趣的是,在翻译张嘴之前克林特已经完全理解了导演的意图,”图尼奥·瓦莱里说,“因为塞吉奥的手势和表情总是十分到位,根本不需要把他的话翻译成英语。”伊斯特伍德第一次在这部电影里蓄起了胡须,就像《大镖客》里的三船敏郎一样。
他从头至尾叼着雪茄,歪戴着牛仔帽。那副令美国电视观众痴狂的罗迪式的笑容也被他原样照搬了过来。总之,伊斯特伍德第一次在银幕上塑造了一个冷酷无情、好坏难辨的角色。
选到合适的人扮演合适的角色显然是一种运气。“克林特的性格十分沉稳,而且充满了智慧,”鲁西亚诺·文森佐尼说,“但是他并非一个冷酷的人,是塞吉奥教会他如何在摄影机前扮酷。”在敲定伊斯特伍德的同时,塞吉奥·莱昂内也挑选好了其他合作者。拥有演出莎士比亚戏剧背景的吉安·玛丽亚·沃隆特扮演好战的罗乔匪帮的首领。后来成为导演的摄影师马西莫·达拉马诺应邀为这部有着“连环画式的构图和慢动舞蹈式的暴力场面”的电影掌机。作曲方面,莱昂内选择了恩尼奥·莫瑞康尼,他曾经为早先的一部“通心粉西部片”《德克萨斯大决斗》谱曲。
“我第一次见到恩尼奥,他就宣布我俩念的是同一所中学,”莱昂内说,“我以为他是故弄玄虚。结果他翻出了一张合影,里面果然有我们两个人。这固然很好,但不足以让我马上雇佣他。我坦白地对他说,‘(.*?)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我要生存。”莫瑞康尼被留在罗马作曲,其他剧组人员则前往西班牙。该片的外景部分将在西班牙荒凉的南部省份阿尔梅里亚的一个小村庄里拍摄。阿尔梅里亚有高山、平原和沙漠,酷似美国的大西南。《阿拉伯的劳伦斯》也是在这附近拍摄的。
演员们来自各个地方。群众演员和替身甚至是从流浪汉里挑选出来的,因为莱昂内要求他们看上去像墨西哥人。工作人员中一半说意大利语,另一半操着欧洲的各种方言,唯独没有说英语的。
意大利是欧洲的主要电影生产国,他们的电影经常出口到国外,也经常使用非本国演员,所以,莱昂内允许演员们在拍摄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计划在后期全部配成意大利语以及其他发行地区的语言。米基·诺克斯是好莱坞黑名单时期流放到罗马的美国人,他是一位对口型的大师,将负责全部的配音工作。然而,就连为唯一说英语的伊斯特伍德配音时,他也遇到了很大难题,这是因为前期拍摄的镜头太多,其中大部分看不清人脸,而没有人记得当时说了些什么。
在片场,莱昂内总是一副牛仔装扮。而不在镜头前时,伊斯特伍德只穿T恤和牛仔裤。他每天早晨6点前起床,跑上几英里后会在8点准时出现在拍摄现场。
剧组人员很少能看见他吃早餐或午餐;晚上,他总是单独行动,通常一个人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天晚上,莱昂内安排剧组与弗拉门戈舞演员联欢,伊斯特伍德始终没有露面。他似乎只关注他自己和他的工作。
沃隆特是一个知识分子和忠实的共产主义者,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想知道他的合作者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于是找机会想和伊斯特伍德讨论意大利反美的政治立场。没想到这场讨论只进行了30秒就宣告结束。“我不知道你们的立场,”伊斯特伍德对他说,“我也不了解你的人民。”当莱昂内忙着为一场复杂的戏安排灯光和机位时,伊斯特伍德则在一边翻阅从美国寄来的《时代周刊》。当准备时间超出他的忍耐力时,他会站起身用他特有的懒散步调在片场四周踱来踱去,甚至钻进汽车睡上一小觉。
这部低成本电影一直面临现金流的问题,莱昂内不止一次宣布停机以等待从罗马寄来支票。片场也不断发生莱昂内与没拿到薪水的剧组人员之间的激烈争吵,每当这个时候,伊斯特伍德总是一言不发,在一旁活动筋骨。
一次,伊斯特伍德从房车里出来准备拍下一场戏时,发现片场一片狼藉,“只有一盏巨大的马灯矗立在那里,好似西班牙的秃鹰,”他说。原来,全体摄影人员跟莱昂内闹起了罢工,纷纷不辞而别。“这一次我受到了伤害,”伊斯特伍德说,“我已经习惯了压低帽檐,对一切不管不问。但这一次我作了决定——我让他们到机场找我。幸运的是,塞吉奥在我离开旅馆前就找到了我。他向我道歉,保证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在清醒的状态下,伊斯特伍德绝对是个有心人,他很仔细地观察莱昂内的一举一动以及在他周围发生的一切。影评家们认为伊斯特伍德的导演处女作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莱昂内的影响,莱昂内也是他合作过的第一位大导演。不过,伊斯特伍德只学习他认为有用的东西,换句话说,他是以演员的角度加以选择,并未照单全收莱昂内的视觉风格和摄影技巧。
在伊斯特伍德自己执导的电影里很少能看到莱昂内的美学元素。长镜头、大特写、跳切和诗意化的视觉风格均被排除在伊斯特伍德平铺直叙的风格之外。在一次采访中,他自称对他影响最大的是大卫·里恩,而非塞吉奥·莱昂内。
不过,伊斯特伍德从不否认从莱昂内那里学到了“歌剧化”讲述故事的方式,就是极尽能事去渲染善恶之间的冲突、人类的基本情感和暴力场面。莱昂内的“通心粉西部片”的一个显著标志便是每部电影里有不计其数的人死掉。《荒野大镖客》中有这样一场戏,罗乔匪帮向从一间房子里跑出来的平民扫射,子弹穿透了他们的前胸后背甚至面颊——给观众造成极其震撼的效果。这场戏以一个手无寸铁的妇女被子弹打成蜂窝而告终。在拍自己的电影时,伊斯特伍德毫无顾忌地照搬了这些暴力场面。即使在广受好评的《不可饶恕》中,观众也能看到成打成打的人倒在血泊之中。
莱昂内的电影里很少有能让人记住的女演员。在他的世界里,女性不是廉价的卖身者就是破衣烂衫的农妇,她们的下场大都是被枪杀、被殴打或被污辱。“塞吉奥曾经对我说,”文森佐尼说,“如果一个男演员必须对一个女人说我爱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把摄影机放在哪儿。”伊斯特伍德显然是这种观念的继承者。在后莱昂内时代里,他很少在镜头前说我爱你,也没有哪一位美国明星能像他这样在银幕上遭遇如此之多的妓女。强奸或非正常的性爱经常被强行植入他的故事情节,而伊斯特伍德扮演的角色会把痛揍女同性恋者作为一种乐趣。通过莱昂内,伊斯特伍德找到了一个足以吸引他自己的戏剧文本。
《陌生人》剧组在西班牙外景地驻扎了近11个星期,这段时间里玛吉来探过一次班。伊斯特伍德夫妇周游了伊比利亚半岛以及托莱多、塞哥维亚和马德里。在剧组人员的印象中,夫妻二人总是坐在拍摄现场,在烈日骄阳下各自翻着手中的《时代周刊》。他俩椅子之间的距离像是一道鸿沟。
拍摄结束后,伊斯特伍德回到罗马,莱昂内送给他一辆奔驰汽车,这是合同里承诺的补偿。莱昂内声称这辆车原本属于梵蒂冈,如此说来,伊斯特伍德开上了教皇的座驾。
办事效率极高的莫瑞康尼已经完成了配乐,这首在合唱团的伴唱背景下夹杂着口哨声、清脆的马鞭声、马的嘶鸣声和吉他琴弦的曲子不仅成为莱昂内后期制作时的灵感之源,也成为电影史上最具特色的电影配乐。然而,当《陌生人》进人剪辑机房时,莱昂内和乔利公司还没想好如何推出这部电影。谁也没想到该片会导致西部片的革命和造就出一位国际影星。在伊斯特伍德告辞返回好莱坞时,他们对该片没有任何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