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郁达夫已经不是那个困在笼中的小鸟了,有幸他是一个“男子汉”!他的两个哥哥已经到书院读书,他大可以在苦读之余,观光那条源远流长的富春江了。放心地研究那里水的波纹和江上的白帆,了望西沉的落日,远山的轮廓线,他在大可以在上学的途中观察麻雀,江边的水鸟的飞鸣,倾听江中溯水溯流船桨拍打江面的声音,以及船夫们粗犷的号子和曲调。一切都给他奇妙的联想,在幼小的心灵里编织着美丽的诗句。在晴和的早晨和黄昏,大自然总是给这个留着罗汉发拖着小辫子的孩子,以最美的享受,他非常快乐。
年纪小和个子小,使他怀着自卑,他老是希望人家把他当作大人看,可是他那种文静软弱的样子,有时令人想起他是一个小姑娘,惹得那些同塾的同学,老是拿他开玩笑。下课后或者在厕所,对他胡扯,调笑他,有时他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忍受着,他知道母亲含辛茹苦,他不能让母亲失望,然而有时他控制不住自己,牙关咬得格格的响,暴怒得像头小狮子,跳起来恨不得要与他人拼命,可结果却是受到老师的斥责。老塾师办事最合乎中庸之道,手执木方,各各重重地打孩子的脑壳、手心.惩罚原则往往是平均分配,使小达夫流下委屈的泪水。
为此,郁达夫得到个“怪人”的称号。命运是如此的捉弄人,这“怪”
字竞贯穿了郁达夫整整一生。而回到家里免不了还要听娘亲的训诫,母亲以他的长兄为尺度,望子成龙。为此,他非但不夸奖用功读书的郁达夫,而且还往往挫伤他的自尊心:
“看来,终是不成大器的孩子,你真不知道用功!”
倔强的小达夫,对他娘亲的话语大为委屈,恨不得放声大哭。
郁达夫进入葛宝哉塾师的私塾仅仅读了一年,读着那古奥的国文,以及连塾师自己也搞不清楚的英文。一年后,又转入塾师张惠卿的魁星阁私塾。对于这种私塾读书生活,中年后的郁达夫曾经作过有趣的回忆:“这书塾里的生活,实在是快活得很,因为要早晨坐起一直坐到晚的缘故,可以助消化、健身体的运动,自然只有身体的使劲摇摆与放大喉咙的高叫。大小便,是学生监禁中暂时的解放,故而厕所就变作了乐园。”那是旧书塾读书千篇一律的程式。郁达夫在私塾里无疑是一个端方的学生,听话,聪明,那些蒙学八股,在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仿佛天生俱来,他非常喜欢那些人家总是难以弄清的诗意韵语,也许那本身就是他父兄们的爱好,他入门很快。
当然,有时他很不顺心,因为饥饿回家哭闹,他任性起来,就是一头犟牛。翠花帮母亲看那个不起眼的小摊,他大哭大闹,就像个小霸王。
无论是翠花还是母亲都不能劝服他。有时他得到的是母亲的一顿臭骂;有时是母亲的眼泪两行作为转折点,郁达夫一见到母亲的那幅苦脸,心马上软下来,自我反省:“不该,我实在是不该!”或者有时在翠花的解释下,方收敛了那一脸的怒气和丧气。
饥饿往往追赶他,但他还是常常听到母亲在背后的悲啼:
“没有良心的孩子!”
春天又一次来到富春江,郁达夫进入第九个年头,他转了两次学,现在是公立书塾“春江书院”的学生了。无疑,春江书院是这个靠近省城的县份最好的学府,拥有富阳最好的老师。而郁达夫读了几天书,就像一条蚕,对英语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尤其是古典诗歌有极高的趣味。
做诗!这是成年人的专利。他的长兄早已深谙此道了!可一个小孩子,自然很难具这种诗的语言,诗的意境。中国古诗要求甚严:格律、押韵、平仄都是那样讲究,九岁的孩子做诗,这在人家连想都不敢想,而郁达夫却在一次游览了鹳山之后,写出了《题春江第一楼》的诗句。
这简直难以令人置信!老塾师吃惊了,称他是个早慧的儿童,他没有说是由于他严格的教育的收获。达夫的母亲心里格外高兴,可他抚着儿子的背时却说:
“此儿早慧,终非大器。”
郁达夫受了个不大不小的挫折。但在那稚嫩的心灵中,从此倒有点技痒难熬了。他开始了真正地读诗的选本,摹仿前人的佳艳之句,有时无病呻吟,遇到得意之作,他也像他的长兄高声吟哦,有时浅吟低唱,年纪轻轻,七分像孩子,三分像学究,像拙劣的艺人一样,他也生产一些不怎么样的作品,他自己也不怎么满意,一手把它弄皱了,扯碎了。然而过后一想,细细一忖,翻过来,抚平了,又觉得那原是得意之作,他为自己的沉不住气而羞红了脸。他开始了自己真正的写诗,尽管有许多还称不上是诗.,只是一种涂鸦,别人会以为那只不过是方块的豆腐干罢了,然而他自以为是。他把那些诗句一首接一首地用毛笔誊写下来,抄录到漂亮的竖格子的毛边纸上,并且像古老的木版书一样,在每一首诗的右下方津津有味地填上自己的大名。有时他生怕人家读不懂,或许是为了自己记忆的需要,在那些一半创新一半泊来的作品中,或者说天知道是什么意思、胡诌了些什么的作品中,注上一些解释,并且在那些方块诗的下面注上了写诗的日期。他原以为这样一来,日子一多,诗稿增添了一大摞,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天才诗人了!什么是天才?终生努力就是天才!他信奉这一点。有时他相当佩服屈原、李白、杜甫,但凭着自己年轻气盛,他自信有朝一日可以与他们并驾齐驱。但是他非常胆小,心比天高,胆比兔子小,小到令人难以置信地步,他自卑,自轻自贱,他认为自己是丑小鸭,他不敢以天才自诩。他甚至不敢将自己的诗稿拿给旁人看,生怕因此受到别人的嘲笑和讥讽,那是他绝对受不了的。他的大多诗稿只有一个读者,那就是他自己。但有时却把自己也感动了,纤细的内心充满了愉悦和悲哀。他心血来潮,一天可以在他的诗稿中增添好几页,什么都可以成为他诗中的对象,不用说,富春江是他诗的第一题材,他赞美它的壮美、奔放、抒发他的激情,他记下富春江动人的传说,富春江中的片片白帆,富春江的两岸高山,富春江中的碧水游鱼,都成了他诗中的题材,在他的诗里也出现了陶渊明、杨万里、范成大诗中的那种题材——田园情趣:水乡里老农背着一架木犁,牵着一头两角弯弯的水牛;春江路上,两个美丽的少女撑着把油纸伞亭亭玉立,翩若惊鸿;水塘中野鸭在自由浮游……那本是他在踏春或者假日里面见到的境界。但他有时忽然心血来潮,拿着自己稚嫩的诗作与上千年留传下来的佳作作比较,他的脸色发白,变青,变紫,沮丧起来,一把无名火起,把自己的诗作,放了一把火,纸灰飞扬起来,火光映红了他无力的眼神,两手无动于衷地垂了下来……他忽然跳了起来,拼命地去抢那正在燃烧的诗笺,但火焰毫不容情地吞没了他一个月甚至更长久的心血。
年轻的诗人一颗心凉透了,倒吸一口气,天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毁了自己的诗稿,他突然丧失了自己的勇气,觉得自己的激情枯竭了,像个病重后的老人,陷入了自作自受的苦闷中,自卑感降临到他的身上,他要退步抽身了发誓从此不再写诗。他忽然觉得那些诗都是一些好诗,他想起了写诗的经历,背景,美丽的画面。他后悔了,那种诗情画意在他的心中萌动,寻求突破,寻求发泄,他忽然觉得自己离不开诗,诗就是他的生命。他自觉得他的诗中有了那一种意境,正像古人所说的,有冲淡、沉着、含蓄、疏野清奇、委曲、飘逸、流动的情趣,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诗有如唐宋诗歌的韵味,他心高气傲,觉得近代罕有好诗,对于自己写诗中的辞断意连,粗细对称的写法恋恋不舍。一颗诗心在萌动,老是希望发泄自己,希望一吐为快。
自我压抑,郁闷,淡淡的哀愁,尚在童年的郁达夫已经显现出来,一颗幼稚、天真的诗心,对他来说,把一切问题都看得过分简单或者过分复杂。他自信有朝一日,鲲鹏展翅,功业唾手可得。他相信李白的信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我愿意,明月可揽,青天可攀。他有自己的信念,他处处以古代诗人为自己的榜样。屈原、李白桀傲不驯,孤高自许,郁达夫也孤芳自赏,甚至处以为是天上的文曲星君下凡;稽康、阮籍、刘伶一边做诗一边喝酒,郁达夫也认为醉酒是诗人的本色,喝酒做诗才能做出豪迈、旷达、飘逸的诗来,不免偷偷地喝起了酒。黄仲则功业不遂,更会咯几口鲜血,那本是一种病,但在年轻的郁达夫看来,只有咯血才能做出那种嗟贫叹苦,啼饥号寒,句旬沉痛,字字辛酸的好诗来。他不反对自己吐几口血,懊悔自己生在此时此际,不能与之同调,作狭邪游。小小的脑袋里尽是那些莫名其妙的奇想,做着无穷无尽的梦幻。他就这样在春江书院中度过了两个年头,诗心并没有泯灭,反而给他增添了无穷的乐趣与诸多的烦恼。
在达夫十岁那一年,他那个工于书画、诗文皆精的长兄郁曼陀考取了日本官费留学,郁达夫羡慕得要死。他觉得长兄是他们一家的希望,这就像前清时中举或中了进士一样,是他们兄弟的楷模,也是母亲、祖母的希望。在他生痨病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已经是家里的台柱子了,小达夫那时才五岁,他已经是读完私塾的饱学秀才了。就在家父去世的那一年春天,他免于参加县试、府试,而直接参加院试而中举,以第一名及格,他赶上了更新的时代,接着进入了师范学校学习。
有一天,郁曼陀忽然从省城杭州启程回到故里。二十多岁的长兄,精力充沛,眼中放着光彩。在达夫的记忆里,那个青灯下苦读的长兄性格迥异,现在的长兄开朗、活泼、充满自信。不久,他就要到扶桑日本去了,这一次是回家辞行的。母亲的心里充满了骄傲与忧愁,她舍不得她的儿子漂洋过海远行。小达夫的心里可不一样,老大高兴,因为他见到他日夜思念的长兄,好不容易,在一起,他老是像一头初生不久的狗犊,偎依在长兄的身边。
翌日,太阳横在天空。三个兄弟——曼陀、养吾、达夫一起从富阳城门走出,来到江边,落日将浩浩荡荡的富春江水涂上了一层金黄色。
三个兄弟,三个读书人,一起登上了鹳山之顶,他们眺望远山,指点隔岸村庄,欣赏江中的片片白帆与一个个小岛,夕阳里隔岸青山红树尽收眼底,他们又身临钓台,进入春江第一楼,尽情走了一路。
这是曼陀在去日本之前的最后一次返乡,心里充满了惆怅,又充满了喜悦,远大的前程,天伦团聚的快感,使他们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他自觉是天上的鸿雁,不是地上的土拨鼠,他是四海为家的男子汉。然而远离家乡,异国求学,母亲兄弟天各一方的未来使他的眼睛潮湿了,但中国有句老话:男子有泪不轻弹,他神情严肃,搂着小弟达夫,想起老母弱弟,心里在泣血,声音凄楚!
“兄弟,我这一去东洋,家山万里,山重水复,不知何年何月可以返乡,你要好好听母亲的话,努力读书,但愿你春风得意,我们相见有日,……”
达夫懂事地点了点头。
“养吾,祖母和娘亲这边你就多照顾一点,别使她们伤心,多体谅她们。”
养吾庄重地接受了长兄的口谕。
春江横贯在他们的面前,那是真正的春江画图,那是一幅任何一个高明的画师都自愧弗如的硕大的工笔画。山水灵秀,满眼诗画,他们当场吟诗联句,三兄弟,就像三个年纪差长的老朋友,他们快乐极了,三个青少年,就像是春江畔的“三苏”。
三兄弟,他们年龄相差一大截,一纪之遥,达夫才一个蒙童,而这位长兄将是一个东洋留学生了。兄弟俩由于各自求学相接并不太多,然而长兄为父,长兄的人品在小弟弟看来有如高山仰止,从兄长的经历中他看到自己。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于无知无识的向往,在达夫来说早已成为过去,隔壁邻居阿千一家从兴旺发达到没落,全家相继谢世,那种朦胧中的英雄形象,早已黯然失色。他自觉得长兄比他高大,棱角分明,眼睛如炬,他愿意长处长兄的教诲之中,把曼陀当做自己的楷模。而郁曼陀最钟情于这个年轻的小弟弟,严厉之下是封建士大夫的一团和气。那是每一个书生诗酒熏陶之下的彬彬有礼的意气,那情同手足的同胞之爱,足以令这冷僻小镇上的每一户居民羡慕。特别是郁达夫,这种长兄之爱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特别恩宠。
留学东洋,在小达夫的朦胧意识中形成了概念,虽然小达夫还不知道东洋在那里,只知道那是日出的地方,号称刚刚发达的国家。然而他知道,那是比杭州、上海、京都更遥远的地方,在他的心目中充满了奇想,小小的心目中早已烙下到扶桑日本去留学的印记。
三天后,长兄出发了,又一次离开这生养他的地方,离开这启蒙他的地方,远征大洋那一边的岛国,到那一边去求学。那一天,祖母、母亲都哭了,小达夫又是高兴又是难过,船只慢慢地远了,没在东去的大江视线里,他还向着长兄频频招手。
时代的浪潮,仿佛是沿着那条喇叭口的大江上溯,而钱塘江边并不缺少那些弄潮儿。而命运仿佛注定了郁达夫要成为时代的弄潮儿。
这时,大清朝廷颁行了“废科举,办学校”的诏令,小小的江城富阳县已把过去的春江书院改办成“富阳县高等小学”。小达夫很能吃苦,加上他的天知,家学渊源,在那个中西结合,年龄参差不齐的“洋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