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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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扶桑之旅(10)

他是行空的天马,独往独来。他喜欢那清丽愁苦的诗句,更喜欢愁苦的诗人。那是因为他觉得他与他们命运相同,息息相关。他喜欢被命运战败的诗人,少年时代他就喜欢上吴梅村,他自己的作品就是吴梅村的风格,丰丽而清醇。他喜欢黄仲则,他觉得黄仲则是真名士,是孤高、乖僻、不合群、奇怪的鬼才。正因为孤独,诗言志,才创造性地写出奇峭和高逸的文字,因为他贫穷,不见用于世,怀才不遇,年纪轻轻,年富力强时就寂寞地辞世了。他觉得自己就是这黄景仁,那悲苦短命的诗、史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连葬礼也没有举行,太不幸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李贺,一个过早夭亡的诗鬼。那个以文坛领袖自居的韩愈,特意乘坐马车来到他的家里,他多么希望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有这么一位文坛诗友啊。一切文坛的不幸,都能引起他的共鸣,他的感情也太敏锐纤细了。他看到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境遇,怀才不遇,落寞早死,他自己疾病缠绵,境遇太相似了。

他在写他的又一篇小说,那小说叫《相思树》,思谁?还是那个赵家儿!

《相思树》的稿子早就散佚了,但留下了他创作早期小说《相思树》时写的三首诗:

吐雾含烟作意娇,

好将疏隐拂春潮。

为谁栽取相思树,

远似愁眉近似腰。

江水幽幽日夜流,

江干明月照人愁。

临行栽取三株树,

春色明年绿上楼。

我去蓬莱觅枣瓜,

君留古渡散天花。

他年倘向瑶池见,

记取杨枝舞影斜。

做诗作文,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太不行,肺病缠身,进入了第三状态。

既不能干,也不能吃,人消瘦了,神经衰弱,他恨不得飞,飞到天尽头,飞到海西的故国。

名古屋的汤山有温泉。郁达夫俟考试一结束,匆匆要求转学到文科一部的德法科,郁达夫对医学有一种本能的抗拒,他认为那是长兄强加于他的,他要自主,他更喜爱文学,那更适合自己。随后,他到汤山公园去治疗疾病。

他太忧郁了!中国那时在国防上极弱小,是宴席上的西瓜,西方列强虎视眈眈。日本人既已割走澎湖、台湾,仍然贼心不死,视满、蒙为己物;俄罗斯先后割走了中国的乌苏里江以东,外兴安岭、伊犁西陲;英吉利强租了香港、新界达一百年;葡萄牙租占了澳门;中国国内更有国中之国——大上海、武汉、广州、天津、大连有若干帝国主义的租界,凶狠的巡捕、治外法权、外国的兵士,在租界上不可一世,中国已经是国之不国了!

在日本,郁达夫学会了“忍”,有了“忍”术。作为一名留学生,他忍受了一切痛苦。但这是要以精力为代价的,忍受日本人的侮蔑与歧视,新闻界的歪曲,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是很难做到的。在1915年,日本政府向袁世凯提出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作为日本支持他称帝的条件。

那时袁世凯居然要承认这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全国有识之士群起反对,留日学生大部分回国以示抗议。郁达夫痛苦异常,然而家庭不允许,一言以蔽之,家穷,他得承受外国人的蔑视,加上如今内忧外患,心身摧残,考试一结束,放了暑假,他就上了汤山。为了全心养病,也为了道不清的心病。

到了暑假,他的许多同学都回中国去了,他一个人显得十分孤单。

他因为得了肺病,又有严重的神经衰弱,不能作长途的跋涉,也为了节省几个钱,所以便到离名古屋不太远的汤山温泉去度假。汤山温泉在深山里,暑假里只有名古屋附近几个财主的病弱儿女去避暑。那一天在梅雨初晴后的烈日底下,沿了乱石悬崖的一条清溪,从砖石与泥沙结成那条清洁的山路,走到那温泉场的一家红叶旅馆里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多钟了。洗了澡,吃了饭,喝了几杯啤酒,白天的疲倦使他睡着了。

不知睡了几个钟头,他像沉醉在大海里。忽然他被一阵开纸壁门的声响所惊觉,他睁开了双眼,朝纸壁门的方向一看,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消瘦长方的脸上,一阵惊恐的样子,披散着漆黑的长发,长长地立在半开的纸壁门槛上。浮满了室内的昏黄的电灯光,更映出她脸色的苍白。她的一双瞳仁黑得很,大得很,在那里注视着他。她灰白的嘴唇,全无血色,微微地颤动着,好像急得说不出话。

窗外下着好大的雷雨,山风猛烈地打击着山间的老树,崖石。雷声咆哮着夹杂着闪电。门窗楼屋也仿佛呻吟着。郁达夫觉得这旅馆像暴风雨中的破船,就要沉没了……

在这夜半的深山里,在客里,在雷声中,他一个人猛地醒了过来。

看到这场景,郁达夫大吃一惊。两个人呆呆地注视了一分钟。那少女便走近郁达夫,对郁达夫惊惶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得很,……在这半夜里来惊醒你。……可是,我今天运气不好……母亲回去了的今夜,有这么大的风雨,……我害怕,怕得很。……真是对不起得很。但是我请你今夜让我在这里过一夜,这样大的风雨,雷声,我无论如何也不敢一个人住在隔壁那样大的房子里。”

病中的少女讲完了这几句话,好像精神已经镇静下来。脸上的惊恐去了一半,脸颊上两个红晕。因为他看得太出神了,所以她有些害羞,雪白的脖颈低了下去。年轻的郁达夫同这样年轻的少女还没有接触过,特别是这样的深夜,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静。他有些气喘了,上气不接下气,格格地讲不出一句回话。待了一会儿,郁达夫才开了口,叫她不要客气,请她不要在席上跪着,请她快在蓝绸的被子上坐下来。

原来日本的风习是初次见面的女子是跪在席子上叩见的,每个房间里有四铺席、六铺席、八铺席,房间里放着小桌子,男人往往是盘膝而坐,日本是保持中国古风的国家,也是最能接受世界新风习的国家。郁达夫半吞半吐地讲这话时,因为怕羞不过,想做出一番动作来将那羞怯混过去。所以他一边说,一边从被里站起来,跑到屋角去拿了几个坐垫来,摆在他的床边上。郁达夫俯着脑袋,在坐垫上坐着的时候,那少女却早已在他的被上坐好了。她看着达夫坐定之后,又对达夫说:

“我们的家就住在名古屋,我因患了神经衰弱症,所以学校里的暑假期也没有考,到此来养病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的母亲本来陪我在这里,今天因为她想回家去看看家里的情形,才于午后下山去。你在路上有没有遇着?”

郁达夫听了她的话,才想起白天在火车站上遇着一个很美的中年女人。

“是不是三十五六岁的妇人?身上穿着紫色的绉绸的衣服,外面罩着件玄色纱外套的?”

“是的是的,那一定是我母亲了。你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我是在车站上遇着的,我下车的时候,她刚刚在车站上。”

“那么你是坐一点二十分的车来的吗?”

“是的。”

“你是名古屋市的么?”

“不是。”

“是东京来的么?”

‘‘不是。”

“学堂呢?”

郁达夫听她问他故乡的时候,脸上忽然一阵红一阵白,因为中国人在日本就像是吉卜赛人在欧洲、南亚、美洲、北非,犹太人在欧洲大陆一样,到处受日本人轻视的。他不能让这少女看不起他——虽然这少女不一定会轻视他。及问他学校时,他有几分高兴,便带着笑容指着衣架上有两条白线的帽子说:

“你看,那就是我的帽子。”

日本的高等学校是有自己统一的校服的。

“哦,你原来是住在八高的么?我有一位表哥也在你们那里的英法科毕业,今年内进了东京的帝国大学。不久他还要来看我呢!”

“我不认识他,因为我是在德法科。”

窗外是疾风响雷的狂吼声,竟被他们幽幽的话声压了下去。可他们的话声一断,窗外雨条风吹的响声,也会传到他的耳膜中来。但是他奇怪得很,他们俩那样依依对坐在那里的中间,就觉得楼屋的震动与老树的摇撼,全然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少女柔和的话声,她带有点病态的相貌,分外可爱。心里只担心云散雨收,雷止电歇。他们对面讲了一个多钟头,郁达夫的心里充满了快意,女中学生也笑逐颜开,两个竟然像自幼相识的样子。

天亮了,雨止了,闲话也谈完了。那少女好像已经很疲倦,竟把身子躺在达夫的被子上睡着了,她偶然睁开了眼,仿佛有什么要说的话。

郁达夫看着她觉得很是迷惘,完全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后来,她静静地睡着了。

郁达夫的精神亢奋起来,只怕惊醒面前这天真无邪的少女,他一动也不敢动,但是真想伸出手来,摸摸她那洁白的脸,纤细的手,丰满的胸脯,他想吻她,那带点苍白的鲜红的嘴唇。

“这柔软的黑发,这洁白的脸,”他想,“下面是肩,向前便是胸部,这胸部的曲线。哎哎,下面是腹部,垂柳似的柔和的腰,这是最优美的曲线——”

他胡思乱想,几乎不能自持了。

那女中学生嘶嘶地睡着,闭着眼睛。眼看着那少女的粉嫩的颈项,耳听着她那微微的鼾声,他的脑子里真想替她解开这衣裙来,她那衣裙是透明的,郁达夫仿佛是看着一幅西洋画,那分明是米洛的维纳斯,是哥雅的《穿衣的玛哈》和《裸体的玛哈》,或者说是米开朗基罗笔下的世俗的圣母玛丽亚。他想到她的腹部和腰部,他连气也不敢喘。“这是一个大理石的处女裸像,”他想,“但是她有血液,是温暖的,现在她卧在我的面前。”他想哭,他羞愧地红了脸,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狂跳的心,一种犯罪的感觉,使他踟躇不前,然而他终于鼓起勇气,勇敢地靠近了她,用右手轻轻地在她的头发上摸了摸,他碰着了她的脸,一股电流,传遍了全身。那少女立即停止了鼾声。

他吓了一跳,眼睛一阵发黑,好像是从高山顶上被一脚踢进深坑的感觉。她果然举起头来,开了只朦胧的睡眼,微微地笑着对达夫说:

“你还没有睡么?怎么不睡一下呢?我正好睡呀!对不起,我要放肆了。”她含含糊糊地说的几句话,率性把身体横倒,睡在他的被子上面,“你也来睡呀。”

姑娘迷迷糊糊地睡着,大概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郁达夫可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可太年轻了,他太矛盾了,他睁大了眼睛,他看看她的腰部和臀部的曲线,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前面就是伊甸园中的禁果,一举手就能摘到,可是他毕竟太年轻了,他害怕了。

一股奇异的困倦袭上心头,他想睡。她背朝着达夫在那里睡。他想在那姑娘的另一侧睡下,可又害怕把自己的脚放到姑娘的身上去,他只得与姑娘并头睡着,因为看不见姑娘的肉体,心里悬着十五个吊桶,苦闷难堪。他心里极为懊恼,转了一百八十度,一阵阵青春少女肉的香味袭来,使他如醉如痴,但是他又不敢碰一碰她那柔软的身子,睡意全消了。他半闭着眼睛,可那姑娘侧了一个身,把自己又酥又软的小手臂放在那个神经病的中国留学生身上。高高的胸脯软绵绵地与诗人那瘦削的胸脯撞击了。郁达夫吃了一惊,接着又是一阵狂喜,与少女的肉体这样接触,平生还是第一次,他伸出手去,要搂她,但是他不敢,他慌忙推开她那可爱的小手。

他在心里审判自己,自我贬损:

“你太下流了,难道你要趁着这少女熟睡的时机拣她的便宜么?你是什么人哪?你这下流的东西!……”

他太纯洁了。

他在内心拷问了自己好久,脑海里极力要自己想别的东西,控制了马意猿心,他又成了五六年前富春江边那个纯洁的小男孩。他也呼呼地睡着了。

少女翻了一个身坐了起来,摇了摇睡着的达夫说:

“对不起得很,吵闹了你一夜。天也明了,雷雨也停了,我不怕什么了,我要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里去睡了。”

郁达夫被她闹醒,昏沉沉地听了这几句话,便连忙说:

“你说什么呀,有什么对不起呢?”

他顾自睡着了。

待到他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的十点钟了。一夜的暴风雨,不留一点痕迹,纸窗上的日光,可以看到外面是一个朗朗的晴空。

郁达夫开了开窗格子,只觉得前面山川的绿叶,清新异常。这红叶旅馆的周围,是茂盛的群山,林木苍苍。青天,从绿叶中透露出来。郁达夫起了床,洗刷了,就打算上温泉去。他经过隔壁的格子门时,他觉得她还睡在那里。他下到那温泉里,透过玻璃窗口看着户外的青天,觉得浑身舒服。,想着昨天晚上的情景,正如做了一个梦。想起来还自我微笑。他正在那里回想的时候,忽然听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你今天好么?昨天可真对不起你了,闹了你一夜。”

郁达夫转过头来,他又看到那个纤细的肉体,丝缕不挂,只两手捏了一块手巾,遮盖着那个羞答答的位置。她那形体,同昨天夜里脑中的想象竞没有半点出入。他看了她一眼,脸涨红了,好像犯了什么罪似的,他转过头来,一面对她说:

“你也醒了么?你觉得今天疲倦不疲倦?”

她一步步地侵入温泉泉水里,走近他的身边来,他想不看她,但是他做不到。温泉里只有他与她两人,只听见她迈步划破泉水的声音。

她太清白,身上有一种处女特有的美,那美的曲线,一个青年男子,一个青年女子,相互对面站着,赤裸着身子。郁达夫真想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那亮亮的无瑕的白玉,向她说出自己爱她,但是他知道他是一个中国人,向异国——一个强国的女子求婚,他没有那样的勇气。

小姑娘看来对郁达夫毫无顾忌,事实上日本的近代还残留着陋习,未婚的男女两性方面比较随便,他们与其说是新结识的异性朋友,不如说,把他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也许她的确喜欢上这个瘦长的青年,赤身裸体毫不羞愧,她的眼睛平视着郁达夫,也许有点淫荡,她是海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