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东京学术界言论颇自由,相互间的品评也不少。令张资平刮目相看的是,郁达夫写下了不少旧体诗,常常拿来给张资平看。那无非是《东南日报》、《神州日报》上的副刊,上面有近期达夫的新作旧诗。这使张资平大吃一惊,立时肃然起敬。说话间,张资平对眼前这个落拓、不修边幅的青年的家世也略知一二,知道他的家庭渊源,文学根底,并且知道他有一个任大法官的长兄。彼此间亲近多了,增加了不少客套。
星期天,有时张资平写了几封短信,以信代步,邀请郁达夫出去游玩,可郁达夫钻进了故纸堆,没有理睬。翌日相遇,张资平问郁达夫信写得如何。
“哦,清脆可读。”郁达夫信口胡诌了一句。
张资平老大的没趣。心中骂人,太岂有此理了!“老气横秋!”他只有哭笑不得地说了他一句。
那一年考中日本一高预科的共有六十五人,分成三部。当郁达夫转入三部时候,每天都按时上学,那班级有大小班之分,有时文、医两科一起合上课程,有时则与二部也合在一起。
教授一上讲坛,全体同学便要立起身来致敬,过后,教授拿起花名册点名,每一个出席者,必须回答一个“HAI”字。有一次,化学教授管沼先生拿起点名册,点到“郭开贞”时,在郁达夫的后面立即响起一声霹雳:
“HAI!”
郁达夫忙转过头来看,那个个子高高的,头发剃得光光的,年龄似乎比他稍长的同学,脸色有点苍白,态度有几分傲慢,又常作豪笑的就是来自四川省的同胞郭开贞——也就是以后大名鼎鼎的诗人郭沫若。
恰恰这时,管沼先生点到了郁达夫的名字——“郁文”,他头尚未转过来,立即慌忙回答了一声:
“HAI!”
全班同学轰地大笑起来。
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两个既不同省份,又不同年龄的中国人,居然成为这刚刚强盛起来东亚岛国首都东京同一个班级的学生!而且他们同是学医的。同样抱着国家富强的抱负。他们来自隔着千山万水的两个省份。郭开贞也就是郭沫若生长在长江的上游,天府之国中——那里一向被称为天府之国,举世闻名的乐山大佛就在他的家乡,在大渡河、青衣江、泯江的汇合处,依傍着秀丽巍峨的峨眉山,坐落在自古被称作“海棠香国”的乐山县城对面。据考证,乐山大佛是唐代的文物,“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巧夺天工,宏伟高大,为世人所钦佩。这里山水明媚,风光秀丽,历代名人往来,留下诗迹与文明。与著名的富春江一样,这里也哺育了大批的文人与诗人,乐山与富阳,两处名胜古迹与山水一样好的地方,居然产生未来一代文学大师,而如今,他们又是同学。
他们彼此素昧平生,但殊途同归!两个人的年龄相差了四岁,一个才十九岁,一个却已经二十三岁了!两个人互相之间并没有相互了解,彼此认识而已。在郁达夫看来,那个从四川来的青年不严而畏!他与他太生分。而且他觉得对方太傲慢,虽然他通常是满脸的微笑,可那种笑,无法形容,有点居高临下,也相应自负,不太容易接近!那剃光了顶的脑门,对几年前还留着小辫子的郁达夫来说有点不可思议。与其说这四川来的同胞是中国人,不如说他更像日本人。那眼睛充满了自信,目光明亮,仿佛耳朵不十分好,但声音宏亮,老是穿着一袭整齐的学生装,或者是标准的和服,整齐清洁,那一眼看去就是经常在女人面前发号施令的大男子。郁达夫老大不高兴,他觉得他有点像富豪人家的花花公子。更令郁达夫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据说他一年之前已经结婚,是逃婚出来的。那是郁达夫连想也没有想过的神秘领域。
“这膏粱子弟!”郁达夫在心里这样评价他的同学。
郭沫若呢?在他的眼前不过是一个瘦长的个子,邋遢的青年,有时有点抑郁,细长的眼神,默默的神态,引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他一定有什么心事,有什么悒郁的事!”他常这么想,“或许是父母身体不好吧。”
他这样为他设想了,殊不知他早已丧父失怙。他的眼里郁达夫是一个谜,有时他一脸晴空,没有一丝云彩,一脸高兴。“毕竟是个孩子!”他这样想,“或许痛苦的时候是在想家吧!”他做了另一种假设。事实上,郭沫若的思家也没有郁达夫那样真切动人,他的年龄可比他老成多了。
他们两个都怀着探险的好奇心,偷窥对方的秘密。同学,并且是在海外,他们都是离开家族的一群,太自由了。同时他们对一切都感到陌生,分外的孤独。他们都很自负,两个同胞的性格很不一样,郁达夫外柔内刚,似乎好亲近,其实不然。而对方看来,他们都不肯降尊下节,挽着名士的臭架子。其实巴山蜀水的钟灵毓秀与富春江边的人杰地灵,本质上是一样的虚弱。他们的自我意识被唤醒了,怕对方伤害到自己。
然而他们都在寻找,试图洞察对方的突破口,穿透对方固守的堡垒。他们在对方的心里不知为何物,但在灵魂深处,他们却一见如故。一段时间的生活,他们都觉察到对方感情洋溢,是才气横流的未来名士。然而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层纸,那是一个处女最纯洁之点——处女膜,谁也不会让它轻易地遭破坏,尽管他们都觉得对方是“郊寒岛瘦”,或者说是“小李杜”,自然他们不愿意将对方比成是李白那样的大名士,他们的心灵深处不允许。
其实他们又是一样是古老帝国的子民。他们的经历相仿佛,他们都对维新和革命的思想耳濡目染,对林译小说与《天演论》有所猎涉,都开始把触角伸向外部世界。他们都有一个留学东洋的兄长,身上有一种道不清的种子。那是介于封闭与开放间的莫名其妙的种子。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他们都没有更多的理解……
天气真好!又是一个春天。温暖的海洋性气候袭击着日本。樱花开了。一个星期天,郁达夫打算去上野公园观赏樱花。这樱花乃是日本的国花,一旦花发,成千上万的人们都去公园中赏樱。那其实是日本的一种节日气象。东京城内万人空巷,公园中的空气与气息,自是比城中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好,或者他们到多摩动物园去,也可以在多摩川与江户川上游去,去看那谷幽林静的另一个世界。到隅田川或者说江户川岸边去散散步。然而一个人终觉没有多少意思,太无聊。他信步直到神田书店街,那是他的另一方面的爱好,他可以在书店中混过这一天。
在一个书店里,他迎面遇上了他——郭开贞郭沫若。
“郭君,你好!”
“你好,你好!”郭沫若手里正拿着买好的几部旧籍。那是一些文书,一本是海涅的《新诗集》,还有……
他们相视而笑,那是真诚的微笑,没有一点作假的意思,两颗在天体上运行良久的星辰突然接近了,好像是来自相对的两个方向。他们的两双手握在一起,一起走过了神田街的若干书店,翻阅了各种新旧图书,他们满载而归。
他们开始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双方开始把“郁君”改成“达夫”,把“郭君”叫做“开贞”,彼此把路人当做朋友,校园中开始了他们的散步……他们开始了交往,封闭的窗口敞开了,大门的锁不再始终锁着。他们亮出自己的家底。
沫若比郁达夫更健谈,达夫是比沫若更好的听众。从遥远的两个省来的同胞各有自己的生活历程。但他们的生活经历是那样的相仿佛,是从一个大环境中走出来。他们都上刚刚从科举制度中解放出来的那种新式学校。他们一起痛骂袁世凯。郭沫若的见识比郁达夫似乎更多。他与郁达夫谈起成都的屠夫赵尔丰、总督尹昌衡、长兄郭橙坞等等事项。他讲起尹昌衡手悬赵尔丰的首级,骑马过市示众,他讲那是四川反正前后的一大奇观。与那些绘声绘色的演讲相比,郁达夫自觉逊色得多,他也讲到浙江省独立前后的经历,他也讲到浙江的党人王金发、褚辅成、吕逢樵、陶成章等等,他们光复杭州前后的事,但郁达夫显然不是亲见。他也有自己家乡的骄傲——鉴湖女侠,五知县夜审秋女士,秋女士无畏不屈,临刑前尚吟:“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句,可他惭愧的是这一切都是见之于报章的旧闻。郁达夫自觉逊人一筹。
他们有闲时也谈起在国内中学时期求学的遭遇。郁达夫谈起自己杭州求学、醉倒江干、首赴嘉兴,后又入杭州府中,光复后入之江大学预科被开除出校等等,郭沫若听了哈哈大笑:与我相比,你恐怕是小巫见大巫呢!他也谈起自己的那一段经历:
“你可不知道,未读高小时乐山成立了中学预备班,我进入了甲班,那时我与一个叫张伯安的十分交好,一个老学生与一个小同学争饭吃,竞毫无道理地打了那个小同学一记耳光,激起公愤,我向一个刚从学监升任校长的易署辉责问,那家伙恼羞成怒,罚我记大过一次,六个人挨处罚关禁闭两个星期,对这种封建的专制主义教育十分不满,过了不久,同学们推选我为代表向校方要求恢复周末半日休假制度,不成功,学校掀起罢课风潮,我被校方挂牌斥退,这是我第一次被开除。后来经过家人努力,才算复学——
“我升人嘉定中学,中学有学生四五百人,可我们的校长当过县官,没有办学经验,所请的教习又不学无术,学生学不到东西,常在校内闹风潮,在校外若是非,看川戏,闹会馆,打纸牌,吃转转会,而我们只读蹩足的日语。我们只有自己读书,什么《天演论》、章太炎的《国粹学报》、梁任公的《清议报》,读司各特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迦茵小传》等书。有一次,有个学生在吸烟案墙上写着‘丁平子不通’,监学丁平子就大闹辞职,校方说是我的换帖好友写的,予以斥退。结果呢?我在外面喝酒回来,大骂丁平子是专制魔王,虚骄、稚气、不通,没有学问,骂了两个小时。丁平子也赶来在窗外与我对骂,然后又胁迫校长斥退我,好在历史教员反对,暑假期间不通的丁平子患白喉死了,才成悬案。可是那年的中秋,同学在萧公庙看戏与粮子冲突,当时我自动代表学生要求校方找粮子论理,第二天刚从外地回来的校长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挂牌斥退,这不是不通的丁平子事件起的作用?
“我的第三次斥退是在宣统三年年初。榕城以高等学校为首,发起请愿风潮,各校派代表在教育总会开会,我当时被派这一个班的代表。
会议要求明年开国会,并号召全市罢课,总督赵尔丰竞派警察弹压。结果提学使司通令学生罢课。分设中学的监督却强令我和我的好友张伯安带头入座复课,我们俩严辞拒绝,结果我们一起被开除……”
现在郁达夫相信自己的这个同学了。这个比他年长的同学,讲起话来干脆利落,又能急人所难,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遭受这样的苦难。
他的心已经愿意向他敞开了,他心里这么想,他想告诉他自己的一些其他经历,但他怕,担心为人耻笑,那是一些自己心中的秘密。他们有时把话题,引到角落里去:
“中国与日本看来对女人的做法相差太大,日本的姑娘更加可爱、更加柔和,守身的观念看来也没有像我们中国那样固执。在我们那边,女子是生长闺阁之中,出嫁之前,名门闺秀是不太出阁的。如书中,崔莺莺、杜丽娘、林黛玉,一个个都是深锁在闺阁之中。有的人结婚之前一面未见,订婚十年,一面未省,可一旦结婚,一乘轿子抬了来,吹起喇叭,我好些同学才十五岁就成了家,更有十八姑娘九岁郎,大老公夜晚尿尿床呢……”
“这就像麻布口袋买猫了,交订要白的,拿回才知道是黑的,”郭沫若很愉快地笑了笑,“你不知道,我十岁前曾经订婚,十四岁女方病死。
我看了很多书,婚姻方面要自主。反正那一年,我十九岁,在成都。可母亲又给我订了婚,那媒人的语言可听不得,讲我的妻子如何的美,到我来日本时的正月完婚,哪知却大出所料……这旧式婚姻的令人不满,还有这乱哄哄的世界,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在四川待下去了。四川是我的家乡固然好,我父母年事又高,劝我不要远行,可我的长兄已来过日本,当时他在北京,我就出了三峡,来到天津,又到过北京,经朝鲜,就一直到这‘大日本帝国’来了。当时我母亲还一直把我送到大渡河边——”
他们讲得很高兴,他们是两条渐近线,共同为国家担忧。他们可以交谈,但他们的性格不一样,郁达夫发觉,来自西部省份四川的这位郭沫若同学总是充满豪情,心胸开朗,抒情的夸张的说法,常常使他允满愉快,而郭沫若也知道,他的这位东吴大同乡性格离奇,有时夸夸其谈,有时沉思默想。他有时很愿意对他讲一些四川的人文地理,讲保路同志会,讲四川人的粗犷的性格,土匪,可是他觉得这老乡太阴郁,仿佛太不愉快,有点莫名其妙。
其实他们是一股源头分成两股的河水,仿佛是江河中的一个沙洲,把他们分成不统一的两支。他们太相近了,读书、生活、经历,同源之水,有如兄弟,但是同是忧国忧民,个性是不一样的。郭沫若如长江大河,如那川江、泯江、大渡河一泻千里;郁达夫就像他的富春江下游的钱塘江口,是喇叭状,朝朝暮暮,潮涨潮落。
他们相交的时间毕竟太短,两颗行星虽同属一个星系,但相会的时间不会太长。同样是名士,这时还没有发出未来会有的光芒。他们都是遥远的星空,彼此知道对方的亮度。他们是同学,抑或是朋友,他此时由于空间与时间,还没有到达那相知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