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真实个性很难琢磨:半信半疑,复杂,或许有点儿自我矛盾。他的身世与他的命运之间有一种不和谐的讽刺意味,他把他的一切归结于他的出身,他的出身并不光彩,她的母亲曾深爱着艾格蒙特勋爵,墨尔本勋爵不是他的亲生父亲,这件事弄得满城风雨。他的婚姻,貌似是他年轻时候志得意满的标志,其实是一个悲剧、一场让人绝望的失败的婚姻:卡若琳小姐,“精力旺盛很难平静,太聪慧不能接受教诲,顾忌过多”,差一点儿毁掉了他的人生。最后,他摆脱了她的愚蠢、奢侈、愤怒、绝望和挚爱给他带来的痛苦和混乱,孤独一人,回忆着过去那些悲喜交加的生活,他只有一个儿子,还是个弱智。但是他也有一些事情要归功于卡若琳小姐。当她陷入与拜伦疯狂的热恋时,威廉·兰姆只能愤世嫉俗地待在家里,用读书来打发那些孤独的时光。于是,他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开始喜欢学习,获得了关于古今文学的广泛的知识,这些成为他精神世界的意外收获。他对读书的热爱从没有减少,当他成为首相后,也总是找时间来读每一本重要的新书。他最喜欢的是研究神学,这与他的性格不大协调。他是一个有修养的古典学者,精读了教会的作品,一丝不苟地仔细阅读大卷的评论和注释,在闲暇的时候,你会发现他在翻阅《圣经》。对于那些他喜欢的女士们,他常会借一些关于《启示录》的阐释性学术著作给她们,书中往往会有他亲手写下的旁注,有时会借一本拉德纳博士的《关于抹大拉的马利亚皈依犹太教的错误》。这些女士中较虔诚的会认为,这些探究可以把他引向正道,但是他餐后的谈话并没有显示出这种征兆。
他政治生涯上的自相矛盾也是非常古怪的。他有贵族的气质,信仰上比较保守,凭借这些他才成为流行党和改革党的领袖人物,上台执政。他极度不喜欢《改革法案》,最后却只能当做“必要之恶”接受了。《改革法案》是政府存在的基础。他多疑的性格使他难以相信任何形式的改革。他认为,事物保持原来状态是最好的,或者说,至少是没有坏处的。“你最好不要干任何有益的事,那么就不会陷入困境”是他的格言之一。教育充其量是徒劳无功的,对穷人进行教育是相当危险的事情。工人的孩子呢?“哦,还是随他们的便吧!”自由贸易只是个幌子,投票选举是没有用的,对于民主,也是没有的事情。
虽然如此,他不是一个反动主义者,只是个投机取巧的人,他说,政府的全部责任,就是“组织犯罪和保护贸易”。一个人真正希望做的就是将它维持下去。他以非凡的方式做得很好——不断妥协、动摇和矛盾,带着各种脆弱,同时非常精明、温顺甚至忠心,还有轻松自如地用人处事的本领。他无动于衷地处理着事务。接见要人时,你会发现他坐在一张凌乱的床上,周围散乱地放着书籍和报纸,或者是在更衣室里,胡乱地刮着胡子,但是当他们下楼时,他们会发现他莫名其妙地上气不接下气。当他接见代表团时,他从没有认真对待过。那些尊敬的蜡烛商代表或废除死刑社团演说时,首相在全神贯注地吹羽毛,或者突然说一个不得体的笑话,这让他们非常痛苦和窘迫。他们怎么会知道首相在前一天晚上已经很认真地看了他们的提议。他憎恨赞助和会见要人——这对首相来说,是非常罕见的。他突然大声说:“我很确定的是,那些主教们是来烦我的。”但是,最后当确定下来要会见要人时,人们就能发现他敏锐的鉴别力。他的同僚发现了另外一个征兆——到底是他没有责任心还是他太聪明了,竟在内阁会议上睡着了。
要是他早出生一点儿,他或许会是个更单纯、更快乐的人。如今,他就像一个18世纪的产儿,他的命运同那个艰难冷漠的新时代合而一体。他是秋天的玫瑰。尽管他和蔼、幽默、随遇而安,但是他仍有一种深深的不安感。他是一个感伤的愤世嫉俗者,是一个怀疑论者,他的内心焦躁不安,充满忧郁。最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不管怎么样,有一点可以确定:墨尔本勋爵总是富有人情味,崇高的人情味——也许,太过于人性了。
现在,在他步入老年时,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一个崭新的、不寻常的变化。一转眼间,他成了一个年轻姑娘的私人顾问和日常陪伴人,这个年轻的姑娘刚从育儿室登上王位。他与女性的关系,就像他的其他事情一样,模糊不清。没有人能够弄清楚他在婚姻生活中的复杂感情,卡若琳小姐消失不见了,但是他那独特的脆弱的感情依然还在。各色各样的女人对他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他并不节制自己,他每天总是有大部分时间花在这上面。他的女性气质使他很容易、很自然、不可避免地和许多女性成为朋友,但是他的男性气质也很强大。在这种情况下,也就使他们的关系很容易、很自然甚至不可避免地仅仅是朋友的关系了,于是谣言和纠纷四起。墨尔本勋爵曾在离婚诉讼中做过两次被告,但是他每次都能胜诉。可爱的布兰登女士,不幸而才华横溢的诺顿女士……法律免除了她们的罪行。除此之外,便是神秘的面纱。但是,无论如何有一点很清楚,有了这样的名声,他在白金汉宫里的首相地位处在一定的危险境地。但是他已经习惯了,他能够非常完美地处理这些情况。他的行为一开始就是无可挑剔的。他对年轻女王的态度糅合了政治家的谨慎、朝臣的尊敬和父亲般的殷切希望,他对女王既尊敬又充满感情,既是仆人也是引路者。同时,他的生活习惯遭遇了惊人的变化。他那舒适、没有规律的生活受制于王室一成不变的规律,他不能懒散地躺在沙发上了,不能再说粗话了。这位阅历丰富的人,曾是拜伦和摄政王的朋友,曾以他的悖论迷住了荷兰府的健谈者,曾是一个说着猥琐的话让饮者开怀痛饮的愤世嫉俗者,曾以温和的语言迷住了美丽、激情和聪慧的情人,现在,他却一晚又一晚,坐得笔直,遵守着宫廷礼仪的肃静和拘谨,非常礼貌地与女学生交谈。
四
维多利亚瞬间便迷上了墨尔本勋爵。斯托克马尔对他的好评已经做好了铺垫,他很明智地与莱森交好,同时,墨尔本勋爵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第一印象,这从没有让公主失望。她发现,他非常完美,而且他在她心目中始终都很完美。她的这种绝对的、不加隐藏的崇拜是很自然的,在任何情况下,一个单纯的少女怎么可能抵挡这样一个具有魅力和热忱的男人?但是,对维多利亚来说,她觉得她的感觉似乎过于灼热了。经历了多年空虚、黯淡和压抑的生活之后,处在青春全盛期的她,突然获得了自由和权力。她做了她自己的主人,做了广阔的领土和宫殿的主人,她是英国的女王。毫无疑问,她有责任和困难,而且这责任和困难非常沉重,但是,她也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快乐。任何事情都能使她高兴,从早到晚,她都非常高兴。克里维先生现在已经老了,他的生命就快走到尽头了,他在布莱顿与公主匆匆见了一面,对“小维多利亚”天真的快乐感到高兴。“在她自由自在的时候,你从没有见过如此普通的小家伙,她显然一直都这样。她笑得非常真诚,尽可能张大嘴,露出不太漂亮的牙床……她吃东西,就像她的笑一样,非常痛快,可以说是狼吞虎咽……她非常自然的笑,能让任何人消除敌意。”但她并不只是在笑和吃东西的时候觉得非常快乐,对公务的处理也让她心满意足。“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她在登基后的日记中写道,“我收到阁僚们的大量的信件,但是我却非常喜欢这样。”一周以后,“我不得不再提我以前说的话,我有阁僚们给我的许多信件,我也给他们回了很多,我每天有许多公文要签字,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喜欢我的工作。”透过这个女孩不成熟的状态,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女人天生的活力和兴趣。
在她的幸福快乐的生活中,有一点需要特别注意。除了显赫的社会地位和重要的政治身份,她还是一个非常富有的人。议会一开始就决定给她38.5万英镑的年金。这样,除去各种花销,她每年还能够剩余6.8万英镑。除此之外,她每年还有2.7万英镑的兰开斯特直辖领地的收入。她对这笔钱的使用能够显示出她的个性:还清了她父亲的债务。在钱财问题上,她决定不出任何差错。她有实业家的本能,她不能够忍受财政上的不健全状态。
她每时每刻都过得非常幸福快乐,日子就这样愉快地过去了。她的每一天都围绕着墨尔本勋爵。她的日记记录了这个年轻的君主在刚刚登上王位时数月的生活:过着一种规律的生活,快乐地处理着政务,生活得非常简单快乐,主要的活动是骑马、享用美食、跳舞——一种快乐、安逸、天真无邪的生活。早上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在一种玫瑰色的光辉中,墨尔本勋爵就会出现,他光辉四射,至高无上。如果她是故事的女主角,那么他就是男主角,但是他们并不仅仅是女主角与男主角的关系,因为没有其他人物。莱森、男爵、利奥波德舅舅都成了虚幻的背景——偶然出现的人物。在她的乐园里只有两个人,而这已经足够了。充满好奇的人们在她毫无掩饰的日记中还可以看到,在许多年前那个黎明神奇的光辉下,他们两个不可思议地待在一起——一个文雅男士,头发花白,白胡子,眉毛浓黑,跳动的嘴唇,大大的眼睛,在他旁边的是一个瘦小的女王:美丽、苗条、优雅、活泼,穿着朴素的裙子,围着小小的披肩,睁着蓝色的大眼睛,微张的嘴,诚挚地、崇拜地抬头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出现在公主的每一篇日记中,每一篇都可以看到M勋爵,M勋爵正在说话,M勋爵很搞笑,既可爱又亲切,维多利亚倾听着他的甜言蜜语,笑得露出了牙床,努力地记住他的话,当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便会回忆他说的话,并把它们记下来。他们的谈话涉及大量的话题。M勋爵评论书籍,对英国的宪法评说一二,对人类的生活发出感慨,讲18世纪伟人的事迹。有时,来自加拿大达拉谟勋爵的书信,也是由M勋爵朗读的。但是,他首先必须解释一点,“他说,我知道加拿大原本是属于法国的,只是在1760年被割让给了英国,当时,乌尔夫率领一支探险队征服了这块土地,他说,‘这是一项非常勇敢的功绩’,后来加拿大就完全属于法国了,英国人只是后来才来的……M勋爵对这个解释得非常清楚(比我解释得好多了),他还说了很多。然后,他给我念达拉谟勋爵来的信件,这封信非常长,他花了半个小时才念完。M勋爵用他那美妙的嗓音念得非常动听,表情丰富,所以毋庸赘述,我非常高兴。”接下来,谈话就转到个人问题上了。M勋爵会说说他的童年,她知道,“他像其他男孩子一样,留着长长的头发,直到17岁(他看上去一定很好看!)”。有时,她会发现他的一些奇怪的爱好和习惯——他从不戴手表,这看起来很不寻常。“‘我总是问仆人现在几点了,他总是随便告诉我。’M勋爵说。”有时,当白嘴鸦在树上盘旋时,这预示着快下雨了,他会坐在树下,看着这群白嘴鸦,一看就是一个小时,“M勋爵说,他对我讨厌白嘴鸦感到很奇怪,白嘴鸦是他最喜欢的动物”。
无论是在伦敦还是在温莎,日常事务都是一成不变的:上午,处理政务,和M勋爵一起度过;下午,宫廷人员一起出去骑马。女王穿着天鹅绒的马装,头上戴着一顶有面纱的高顶帽,走在队伍的前面,M勋爵在她的旁边。这支充满活力的马队跑得非常快,到处驰骋,这让女王非常高兴。回到宫殿时,在晚饭前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再玩一会儿——板羽球游戏或者是在走廊里与孩子一起嬉笑玩耍。晚饭开始了,宫廷礼仪也变得严格起来了。高官坐在女王的右手边,左边坐着墨尔本勋爵——这是不变的。在女士们离开餐厅后,男士不允许待很长时间,据谣传,是否允许男士有一小段时间喝酒是女王和首相之间发生的为数不多的争论之一。最后,女王胜利了,不允许男士喝酒。当他们再次在客厅集合时,礼仪变得更加苛刻了。女王与她的客人交流几分钟,在这简短的谈话中,王室的索然无味便显示出来了。一天晚上,枢密院职员克里维先生在场,过了一会儿就轮到他和女王交谈了。女王和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说,“克里维先生,你今天骑马了吗?”“没,还没有,陛下。”克里维回答道。“今天天气很好。”女王继续说道。“是的,陛下,今天天气很好。”克里维先生说。“但是有点冷。”女王说。“是的,今天有点冷,陛下。”克里维回答说。“我想,你的妹妹弗朗西斯·艾格顿小姐会骑马,是吗?”女王说。“是的,陛下,她有时候骑。”克里维先生说。此后,出现了一阵沉默,然后,克里维先生大胆地提问,尽管他并不敢改变话题,他说:“陛下,你今天骑马了吗?”“嗯,骑了好长一段时间。”女王兴奋地回答。“陛下,你有没有一匹好马?”克里维说。“是的,我有一匹好马。”女王说。谈话结束了,女王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克里维先生鞠了一躬。谈话轮到下一位绅士了。当所有的客人都走了以后,肯特公爵夫人坐下来打牌,其他人围坐在圆桌周围。墨尔本勋爵坐在女王的旁边,不停地讲着话——往往是圆桌上刻着的图画的内容——就这样,直到十一点半才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