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春阳早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写于1958年秋。为了说清农场成立的过程,我增加了几个自然段。故事的其他部分丝毫未动。——作者,1993年4月记)
“电话,老韩,电话!”我看了看手表——是早晨6点半钟。“天哪,谁呀?不知道今天是周日吗?”噢,对了,当我们实现社会主义那一天,我们一定要通过一项法案,星期日早晨一律不准打电话。不过,我最好还是先起床为妙。
这是1957年的夏天,西安城北的草滩国营农场就坐落在渭河南岸。农场坐落在20公里长、平均3公里宽的碱性河床地上,是1951年开始用拖拉机开垦出来的,在此之前用农民的原始农具不可能开垦出来。那时除了河岸上仅有的一排洋槐树,放眼望去除了草以外什么也没有。
1953年我们从内蒙古的一个牲畜繁殖场迁到西安的乳牛场。这个农场是一年前把内蒙古那个农场一半的乳牛赶到西安建起来的。
1955年两个农场合并,我们把乳牛从城里赶到国营农场,这里可以种植很多草料供乳牛食用。我们盖起了房子,种上了树,牧场的面貌开始变化了。
1957年底,随着牛群规模的扩大,农场上的牛已经分别放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每个地方的牛奶用骡子车运到中心奶房进行巴氏消毒处理并冷却。午夜之后,当天的牛奶就装上两辆骡车在夜路上经过三个小时的旅途运到城里,每天早上8点之前装瓶、分销。
那时农场没有电,仅有的冷却设备是美国军队留下的一个旧冷藏箱。我们用一个小型的煤油马达来发动冷藏箱的压缩机。在中心奶房里,经过消毒的牛奶用这一设备进行冷却,然后运往城里。在其他奶站,他们只得靠井水来冷却牛奶,夏天的水温可以达18℃。在这种原始的条件下,经过这么多地方和这么多道人手,要保持牛奶不变质看起来几乎不可能。
我负责中心奶房的工作,我的职责是保证每天运到城里的牛奶新鲜、不变质。我手下领导着两个工人——老李和老张。他们负责所有牛奶的消毒和冷却。
热天一到,关于牛奶变质的报告就接二连三地来了。我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我知道这么早来电话不会是别的事,准又是牛奶变质了。我极不情愿地起了床,起来一看,天气还不错,8月的天是很热的,但早晨还是新鲜、清凉的。
远远向东望去,可以看到小母牛已经出去吃青草了,这些小鬼们,你一眼就能从牛群里认出它们。母牛们有条理地排着队,平静地走着,而小母牛们却总是忙着干这干那,互相推挤着,互相冲撞着,或者从队伍里冲出来偷一口青草吃。
我走过去接电话,电话铃声很柔和,只有长途电话才是这样的铃声,一定是城里打来的。
“喂?”我拿起听筒。
“老韩,我是奶站,”一个声音说道,“今天早晨又有牛奶变质了,总量还不清楚。群众不断打电话来或者拿着变质的牛奶找来。我旁边正好有个婴儿在嚎哭,他父母在问我们:‘这牛奶怎么回事?’好像是59号罐出了毛病,你听得见吗?”那个声音问道。
“你说,是59号罐吗?”我对着这电话喊道。
“是的,59号罐。整个一个罐都变质了,总共91斤。这是昨天下午的牛奶还是昨天上午的?今天的收据上又没标明,我们没法看出来。”
“谢谢你告诉我们,我马上查一查。”说完我挂上电话。
准又是那个老李,一脑袋糨糊!干什么事都得闹出点麻烦。我已经不下十次地教给他怎样写收据,他又写错了。对这样的工作,你能怎么办?这次我要好好地责备他,要不他记不住。可上次我责备得够厉害了,刚过一个星期呀,上次他发誓他不会再写错收据。可怎么办呢?真是老了,没记性了。你没法对他发火,可又不能因为他没记性就任凭牛奶变质。真麻烦,两头为难。
已经没兴致接着睡觉了,我决定到农场上转一圈。我先查看59号罐的记录。一点没错,是昨天上午的牛奶,最早的一批,从西场运出去的,工人们把它当成新鲜牛奶了,就因为那个愚蠢的收据。
没别的办法了。我只好再到牛棚转转,看看奶牛。我到那儿时,最后一罐牛奶正运往奶房。牛棚里,正好是喂牛时间。牛棚里喂牛的时候,你简直想象不到那种情景,你随时可从空气中感到希望所在,无数个牛脖子向外伸着、互相扭着,成排的木制栏杆被挤得吱吱作响,柔和而急切的哞哞声此起彼伏,成排的耳朵向前竖着,送料车在畜栏间的通道上慢慢地向前移动,成排的眼睛紧紧盯着这料车。队伍里的头一个是1号牛,种群里的母牛,她是一头大块头的黑牛,长着一双温柔的黑眼睛,她是一头老牛,吃草料时总是比别的牛更耐心地等着,去年她10周岁时,体重已经有1660斤了,这是我们农场上的最高记录,而这一点主要归功于老杨,老杨照料的这头黑牛像照料自己的孩子一样。老杨一共负责照料10头牛,有时她简直无法确定哪一头是她最喜欢的。
噢,看哪,还有一头灰牛,由于它奇怪的灰色皮毛,大家叫她“四不像”,它脾气很好,很容易饲养,并且富有坚韧性。
对了,还有“孤儿”,一个白色皮毛的大块头的牛,眼睛里带着顽皮,它的出生在农场里传为神话,头几天我还听一个老工人说过,怎样手疾眼快地从它母亲的尸体里把这个小家伙抢出来。
老杨最喜欢的另一头牛是66号,即1号牛的女儿,还有44号,1号牛的孙女。
但我猜想,总的来说,无疑是1号牛在老杨心中占有着头号位置。
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喂料的情景,有些工人把草料扔给奶牛时就像扔给机器一样,而老杨却不同,她走近每头牛时,总要跟牛说说话,骂它两句,偶或表扬它两句,问问这头牛为什么没有把饲料吃完,或者骂另一头牛简直像头猪,因为它吃料吃得那么快。
“老韩!”老张把我喊进奶房。
当我走进屋时,他递给我一块过滤布,上面尽是结了块儿的牛奶,“看看过滤器,又是西场的牛奶。”他说。
我闻了闻过滤布,“奇怪,一点也不发酸,拿来一杯,加加热,如果不结块儿,牛奶就是好的,也许有点乳房炎的牛奶混进去了。”
“可乳房炎的牛奶根本不会像这样结块儿。”老张说着,倒了一杯去加热。他把蒸汽软管对着牛奶,直至达到90℃,却没有任何结块儿。
“根本没有发酸,肯定是乳房炎。”我说。
“不会是乳房炎,乳房炎不是这样。”老张坚持说。这时老杨从牛棚那边走进来查看上午的牛奶生产情况,看到我们关注着这个杯子,她问道:“怎么了?”
“西场出了乳房炎的牛奶。”我自信地说,“肯定是……”
“不会是乳房炎,不会是。”老张粗率地打断我的话。我的火气上来了,“天哪!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固执?”我嚷道,“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还能错了吗?河里的石头冲刷一千遍也能磨圆,有时我简直不知道你的脑袋,是什么东西做的!”
老张忍住了火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愤愤地转过身去,继续进行消毒处理,没说一句话。“总是那样想当然,还听不得批评。”我心里想着,“我马上到西场去,找出那头患乳房炎的牛,给他找出足够的证据。”
当我到达西场时,他们告诉我,刚刚发现114号牛患了乳房炎。他们还发现过滤布有个洞,当时由于天黑,没有看出来。
“瞧,”我心里想着,“这回让他看看。”于是我便向回走去。
天正是中午,而且正是8月份最热的几天,我后悔没有带草帽。地里的棉花都干得枯萎了,玉米秆上的叶子也全都卷了起来,好像要保护自己,免受暴晒。
为了隔离,小牛住的牛棚安排在两个场子之间。当我骑自行车路过时,我决定停下来到里面看一看,和负责这里的两名女工聊一聊。
“你来了,太好了。”两名女工一看到我立即嚷着,“今天的脱脂奶全都变质了,这是今年的头一次。奇怪了,全都结了块儿,变成了奶酪了,没有任何东西喂给小牛吃了!”
我的心沉了下来。又是牛奶,而且今天是星期天!我想我应该立刻离去。奶站,西场,又是小牛棚,到处出事,真是祸不单行。我只是对她们说:“好,我立刻调查一下。”便骑上自行车。我本来很想看看那头名叫“老虎”的小牛犊,但是我没顾得上瞥它一眼,就骑上车匆匆走了。
为了更快地返回,我离开大路走上了一条行人走的小路,这小路穿过田野直通奶房。
“可是为什么?脱脂奶为什么会……”我一边骑车一边纳闷。小路变得更加颠簸,“这帮该死的拖拉机手,”我骂道,“他们开过拖拉机的路,就没法走了,连自行车都没法骑了,他们用履带把路面挖成一块一块的,让他们好好想想吧!”蹦蹦跳跳地向前骑着,我还试图想着我脑子里的问题:“脱脂奶是早晨的牛奶,中午就喂了,会出什么问题呢?”前面的路变得更糟糕了,“这些家伙们,太不替别人着想了,他们把拖拉机开过去,就把路面给翻成这样了,就差没把路面变成搓板了。”我气愤地喊道。
在颠簸的泥路上进行着,各种想法也不断颠簸进我的脑海,又颠簸出去。忽然间我想起来了——是分离器!老李今天开始使用新的分离器。我们一直把冷却的牛奶分开放,有了新设备,我们就不再分开,而是直接进行处理了。我可以用性命打赌,他肯定忘了事后进行冷却处理。一脑袋糨糊——我简直没办法让他明白,一点脑筋都不动。对这样的家伙,你能怎么办!这让我想起一个寓言故事:一个男孩,他妈妈让他到市场上去买头驴,他从驴的身后哄赶着驴,想把它赶回家去,但驴却理解错了,向另一个方向跑掉了,他妈妈骂他道:你这个傻瓜,你应当用绳子牵着,驴就不会跑了。第二天,他妈妈叫他到商店去买一块肉,他记着妈妈的话,把一根绳子认真地拴在肉上,骄傲地牵回家里。今年已经有这么多牛奶变质了,老李还是不动脑筋。老张也弄撒了100多斤牛奶。或许我应该让工会在黑板上写一个严厉的批评,在全场公开批评他们。不,更好的办法,是让他们写一个严厉的自我批评。明天我就找他们开个会。
作出了决定,我心里感觉好了些。尽管如此,我仍在不由自主地想着,应当对老李采取什么更彻底的解决办法。我想,“他应该从这样一个责任重大的岗位上换下来,另外他有疝气病,每天要搬1000多斤的牛奶,对他来说也很不安全。我可以建议调他去看夜,就这么办。”“但还有个问题,”我心里默想着,“他是技术工人,没有技术工人去看夜的。这就意味着要降他的工资,可是现在他家里就够拮据了。五个孩子和一个没工作的妻子,看夜人的工资是绝对不够的。或许我可以劝说场长让他看夜而不降工资,考虑到他多年的工作经历。但其他的看夜人就会有意见,他们也会要求考虑他们多年的工作经历,这件事解决了,另一件事又出来了。也许目前还没有最好的解决办法。再等等看吧。”我想到这里。
第二天,我请他们两位来开会。为了让他们更容易接受我的想法,我已决定,我也写一个自我批评。他们两位在办公室落座后,我开始发言。我详细回顾了每罐牛奶是怎样变质的,都是谁的责任以及怎样才能避免。然后我讲了很多关于我们应当如何摆脱旧思想、建立社会主义的新思想,我们应当认识到我们不再是受剥削的工人,而是国家的主人,我们应当如何对工作负责任,就像对我们的家庭一样。最后我建议他们想一想今年夏天发生的全部事情,每个人写出一个彻底的自我批评,以便重新开始,看看到年底能否一斤牛奶也不变质。
我十分满意地进行完了自我计划中的发言,却惊奇地发现他们全都默不作声。我轮流看着他们的脸,他们紧绷着脸不高兴。
“怎么样?”我终于问道,却没有人说话。我的火气上来了,“也许你们认为几百斤牛奶变质不值得批评,是吗?”
老张厉声说道:“干吗谈那么多?给我们个正式处分不就了结了?”说完又不做声了。
“你呢,老李?”我问道。
“噢,”他说,“当然我犯了错误,但别人呢?比如昨天小牛棚的事情,你说我没有及时进行冷却,是这么回事,但牛奶运到小牛棚时,他们把它放在外面12个小时,没人说过一句话。他们这个月被选为模范工人,可我们呢?不负责任的糨糊脑袋!”他说完就不作声了,然后又加了一句:“我想想,如果我想通了,我就写,明天告诉你。”
好个老李,无论我怎样向他发脾气,他也不反击,也许是多年的训练吧。
时间到了,两人走了出去,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又一次失败,”我心里想,“要是我一个人做这些工作,该多容易?有人还认为领导工作没事可做!我领导这两个工人比场长领导整个农场还麻烦。他们为什么不会把事情做完满呢?总是出乱子,不是这里就是那里。”
几天以后场长通知我,要开一次特别会议,有关今年牛奶变质问题,所有有关的人,包括老李和老张,都将参加,会议将在第二天召开。通知完老李,我到处找老张,他正在宿舍休息。
他听到开会的消息后说:“可明天是我的休息日,我表姐住院了,她刚动了手术,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我必须去看她。”
“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将给你安排一天倒休,但明天你必须参加会。”我坚定地说。
“休息日就是休息日,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另外医院别的日子也不让探视。”他嚷道。我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我命令你明天参加会议。”然后走了出去。我想老张不会真的不来参加会。
早晨我去找他,他妻子说他进城了。我想,他中午肯定回来,就没再多想什么。
然而当会议开始时,没见老张出现。我心想,也许他会晚来一会儿。但会议一直开着,也没见他的影子。他真的会逃吗?我突然意识到这是真的,实际上他一直是一位负责的好工人,只是嘴厉害了点。但这次不同了,我很不情愿地向会议宣布老张缺席。
“弄撒了100多斤牛奶,他不但不愿意自我批评,而且还违反劳动纪律、公然对抗领导的命令,不来开会。”我说。
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吃惊。这确实有点过分了,特别是对一个好工人来说,他确实需要处分。书记员在会议记录中记下,老张故意逃会,并建议严肃处分他。
我两个星期没有过问此事,好让老张有时间冷静一下,并自觉醒悟过来。一天,我问场长可否帮我召开个会议,看能否解决问题,帮助老张认识错误以后,让他们自己决定怎么处分。场长高兴地答应了,他说他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当天下午我们在场长主持下召开了会议。
“我很高兴今天有机会和你们奶牛场的工人见面,”场长说着就开始了会议,“我以前还没有和他们一起开过会,结果你们的具体问题就被农场的许多其他问题吞没了。今天开会的想法,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把你们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以便我们相关的每一个人都能更了解你们的工作和你们的问题,你们每个人都有什么具体问题,是否有什么使你们烦恼。我特别建议你们借此机会提出来对领导上有什么建议和想法。另外,谁都不要不好意思,只有把事情说开了,才能把事情澄清,自己把烦恼留着不让别人知道,只能使我们失去解决问题的希望,我们应当相信,大家的心里碰到一起比一个人更有力量。谁先发言?”
长时间没人说话。我心想:“我们是开会解决老张的问题,会议这样开始似乎可笑,也许老场长为了让他们放下包袱,以便更好地批评他们,这样也好……”
终于,老张第一个发言了。“我很高兴场长今天来参加我们的会议,”他慢吞吞地说,“我希望今后他能更多地来这里。我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的,今年的工作中,我犯了严重的错误。每天,我为了节省时间,一次提两罐牛奶,从牛棚把牛奶提出来要走很长的路,我们不敢长时间离开消毒冷却设备,我们倒着班干,多数时间是一个人作业。我们把空罐放在冷却器下面,然后跑着冲向牛棚,要走很长的路,我们提了牛奶,有时牛奶还不满,我们还要等着。我们心里还想着冷却器下面的奶罐,担心在我们等着的时间它会漫出来。有时我们不敢再等,就空手跑回来更换奶罐,这些都需要时间,要提着两罐奶跑回来,有一天从奶房跑出来,我还是跑慢了,加热器出了问题,消毒用的蒸汽出来晚了,当我到牛棚时,两罐奶都满了,我建议挤奶员和我一起提奶罐,他同意了,我们两人用一根棍子挑着270斤牛奶,我担心着冷却器下的奶罐,尽量快跑,我绊了一下跌倒了,我们使劲抓住奶罐,但一半牛奶已经流出来,撒了一地,我做了错事,我们本不应该急着挑那两罐奶,我认为我应当受处分,请给我处分。”他越说越快,好像有很多话要说的。
“那天我被通知来开会,”他继续说,“我没有来,我表姐病了,她刚输过血,她身边只有我一个亲人,她很孤独,”他犹豫地说,“但是我可以来,我可以晚来一点,可我根本就没来。为什么?因为我发疯了。为什么老韩总是对着人叫喊呢?我的态度很坏,我知道,我也有脾气。但是我们对领导要求更多一点。她从来没问过我表姐病得怎么样了,为什么动手术,没问过。只是对我说:我命令你明天参加会议。她对人像对机器一样,她根本不关心我们。去年我告诉她有一间灰浆房子空着,问她我家可否搬进来,那时我家住在四英里以外,如能搬进来对我和我家人都很方便,但她根本不当回事,过了几天,另一个工人搬了进去,她也没说什么,可那家工人还住着附近的瓦房。别人生活得怎么样,与她毫无关系。她非常固执,总认为她是对的。我们的工作比农场上其他工人的工作并不容易,心里必须随时想着各种事情,程序上有一点误差,全天的工作就乱了。送进来的牛奶要过泵、记录,喂小牛的奶必须送到,冷却器里必须随时有牛奶在冷却,消毒器的温度必须随时盯住了,还有奶罐必须随时准备好,用HDH粉擦洗并冲干净,如果没有准备好,要消毒的奶就没有可加热的罐来装,没有罐来加热就意味没有罐来装冷却后的奶,而没有罐来装冷却后的奶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奶罐装满了而没有罐来更换,牛奶将漫出来撒一地。所以,刚一上班就要全心扑在工作上,可是你要处理各种事情,还要面对发脾气的老韩,她问没问过:工作怎么样了?有没有问题?没问过,她不会想到问这些,她忙于在工作中找毛病,她来回仔细检查,然后就问:你们怎么不记着把收据写对了呢?你们的工作服看上去适合穿在猪圈里的工作,而不是在奶房里,多长时间没洗了?根据这些问题她又发起火来,这就是她所说的领导工作。”
他心里有很多话,像是大堤决了口子,关闭在他心里的思想和感情突然间爆发出来。一开始我很吃惊,有点被他说的话所伤害。他说的是我吗?可我向场长汇报了关于那间空房子的事,他误会了;我经常问他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他为什么如此夸张呢?但尽管如此,激烈的思想斗争在我心中展开,我极力回忆着毛主席的教导:当别人批评你时,不要总是在别人说的话里找说错的地方,要寻找说对的地方,即便是90%说错了,也要努力寻找那10%说对了的地方,分析他说的也不全错,主要是他对我看法很多,这的确是事实。其次,他在我的领导下感到烦恼,这也很明显。真奇怪,我一直在想我领导他的时候我有多么烦恼。他说:“我们对领导要求更多一点”,还有什么?噢,对了,“她对人像对机器一样”。我回想起牛棚里的情景,奶牛们看到送料车在通道里缓慢行进时,温柔的眼睛里那充满期待的目光,“有些工人把草料扔给奶牛时就像扔给机器一样,而老杨却不同……”这是我那天早上所想到的,可现在我却被指责为对人像对机器一样……
“我今天说得多了一点,”我听到老张开始结束他的谈话,“但我说出来更好受一点,我希望老韩不要生气。总的来说我要说的是,希望她今后多注意一下她的脾气。”
“完了吗?”场长问。
“是的,”老张回答说,他的眼睛紧盯着桌子的一角,但却看着更远处的什么东西,“说完了。”
长时间的安静。
“老张今天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场长温和地说,“这很好,把真心话说出来,这总是第一步。这也是最重要的,把事情说开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机会整理、分析,从我们的错误中学习。我们不害怕错误,错误是我们付出的学费,我们害怕的是付了学费而没学到东西。如果我们都能知无不言,我们就能一起分析我们的共同问题。我希望其余的人也能说出心里的话。”
短时间沉默之后,老李开始说话了,他说话的态度更像父亲对着儿子说话,缓慢而温和地,边想边说。他虽没有老张那样的火气和伶牙俐齿,但他所说的话,本质上是相同的。他建议在下大雨时关心一下住在茅草顶棚灰浆墙的宿舍里的人们。
“当你下班回家看到老婆孩子打着伞坐在炕上,用责怪和恳求的眼光看着你,这很难说不影响工作。房子早就该修了。”接着,他又把我的火气调上来了。
“关于乳房炎的牛奶,要是不那样对着老张发脾气就好了,”他说,“应是通过解释、教诲使他相信你,而不是通过大声喊叫。实际上,老张那天做得很好,他闭上嘴没说什么,就扭头干活去了。”
老李说话的时候,我望着场长。他是个45岁上下的大个子,脑袋上头发不多,圆圆的脸。但是他的眼睛却令人注意。他的双眼温和,随时准备微笑,即使现在他坐在这里严肃地想问题,目光中也流露出某种东西,什么东西?对生活中真和善的信念以及与生俱来的对人民的热爱,也许就是这些。我极力猜想他在想什么,他将怎样结束会议?他将对老张说什么?这次会可是针对老张的问题而开的呀,行政会记录上甚至说要给他处分。可是到现在场长一直未提及此事,结束会议的时间快到了。
过了一会儿,老李的发言结束了,场长清了清嗓子,草草记了一点笔记,开始发言了。他从我开始谈起。“当然,”我心想,“他肯定会首先批评我,否则老张不会很好地接受批评,总要先从领导开始嘛。”但听着场长一点点说下去,我忽然忘记了老张,我越来越感到仿佛自己站在一个大镜子面前,像别人观察我那样观察着我自己。
“也许她的问题就是她认为只有她是全心全意工作的。”场长说,“只有她真正关心事情是否做好了,她没有意识到别人也希望把事情做好,我们都参加了革命,基本来讲我们都希望尽力把事情做好,没有人比老韩更希望牛奶不变质。正因为这一点,她总是首先忽视别人的积极方面、他们所克服的困难。相反,她总是认为工作应该做得完美,从这一点出发去衡量缺点。当然,找出我们工作中的缺点是应该的,但是我们必须全面、客观地看问题,我们必须看到并欣喜我们作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绩,认识到了成绩,我们就能共同努力把工作做得更好。这样一来,人们就不会感到烦恼和压抑,而是感到兴奋和鼓舞。我们有大量的牛奶变质了,这是坏事,应当把这一点指出来,并且应当想各种办法杜绝这种事发生,但全面地看,我们只有0.1%的牛奶变质,99.9%的牛奶通过我们的手没有变质,这当然是主要方面,做到这一点不容易。”
至于老张,场长只是说他那天应该来开会,别的什么也没说,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已经是下午晚些时候了,我沿着排水渠走着,想着大家所说过的话。天正在下小雨,清凉的雨珠打在我脸上,感到很舒服,我的思绪处在漩涡中。我一直自认为工作得很好、很尽心尽力,还克服了很多障碍,突然间事情全倒过来了,我处在最底层,原来最大的障碍就是我自己。诚然,我在物的世界中奋斗了多年——奶牛、牛奶、科学技术的世界,但是还存在着另一个世界,我忽视了——人的世界。我一直把变质的牛奶看成是变质的牛奶,而工人们是防止牛奶变质的工具,我没有真诚地认识到这一点,没有把他们当成和我自己一样的人,事实是我没有真正地相信他们,而这一点,是大量牛奶变质的主要原因。现在呢?我要从零开始。主要问题还不是我脾气坏,而是它为什么坏?脾气只是内心状态的外在表现,人不能只是要求自己“改变脾气”,这没有用处,我已经要求自己很多次了,但都失败了,为什么?因为一直没找到根源,必须改变对生活和对别人的总的看法,必须相信群众,不是相信抽象的群众,而是真正的、活生生的、日常生活中的群众,抽象是从具体中概括出来的,没有具体,哪儿来的抽象?
我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想法,我在大堤上坐下来,看着下面的溪水,时常有小鱼冲出水面,或者三四只肥胖的蝌蚪懒惰地伸进岸边绿色的软泥里。
相信群众,理解事物的两重性,学会看到每一个普通人的积极方面,这是一个人必须努力学会的。科学、技术、生产,如果没有人,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机器是人制造的,牛是人喂的,奶是人挤的,离开了人,纯粹的科学又意味着什么呢?“人”的概念本身就是从真实存在的“人们”当中抽象出来的,从千百万会思想、会行动、会生活的人——终日忙碌于生产任务、组成社会的男男女女中抽象出来的,他们每个人都有脾气、有缺点、有不同于别人的性格,但为了建成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头脑、各自的希望、各自的热情和各自的追求,没有一个个的“人”,就没有抽象中的“人”,而没有人,只能是单纯的自然界……只要渠边有软泥可吃,蝌蚪就会吃这些软泥,如果太阳把渠水晒干了,它们就会死,它的青蛙父母不具备改造自然的愿望和力量。
时光流逝,9月份、10月份、11月份,尽管还有牛奶变质,还在不断开会解决,但一股新的热潮开始吸引农场,空气中有某种新东西,迅速地蔓延出来,在任何地方都能感到它,整个国家以极大的热情活跃起来,全世界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景象,每个地方的每个人都在讨论,在建设新中国的大跃进中应该起到什么作用。
将近年底,农场的工人和干部立下保证,1958年全年不出变质的牛奶,作为对“大跃进”的贡献。开了很多次会议,每个人都保证在自己的岗位上各负其责,保证奶牛的乳房清洁、保证奶罐清洁、保证牛奶及时冷却。
1月份过去了,没有牛奶变质;2月份,情况相同;3月份、4月份、5月份、6月份、7月份,情况相同;现在已经是8月份了,仍然没有牛奶变质!
我的故事从这里继续。
我再一次来到排水渠边的堤上,看着蝌蚪伸进岸边绿色的软泥里,像一年前一样,天下着小雨,清凉的雨珠打在我脸上,感到很舒服,我的思绪再一次处于漩涡里,什么原因呢?去年我工作如此努力,却出了那么多变质的牛奶,今年我同样地工作,已经是8月份了,还没有一斤牛奶变质!
雨越下越大,整夜都在下雨,好像是积攒到最后的一锤子买卖。第二天上午10点钟,突然下起了大暴雨,持续了半个小时,雨点像玻璃球那么大,浓密的雨珠直冲下来,形成倾斜的银色条纹,雨珠打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又弹回半空中形成厚厚的一层雾。
“大桥!”我听到有人在喊,我跟着一个人影直奔大桥而去。我们到那里时,虽然雨已经停了,渠里的水却迅速上涨,已经达到桥墩顶部,大堤外面有一股水在流淌,农场通往大桥的路被淹了,我们眼看着这股水迅速上涨。跑来的人越来越多,警钟敲响了,四处都是喊声。
“保护田地!……保护大桥!快拿麻袋!快装沙袋!”
铁锹和人群从四面八方出现了,不一会儿,人群挤成一团,一开始,每人都有自己的主意,应该这样干、应该那样干,似乎有点陷入混乱。与此同时,渠里的水继续上涨,大桥变成了一座大坝,使渠里的水漫出大堤,堤外的水流已经变成了一股大水。
但一会儿功夫,人们建成了一座新的大堤,在大桥靠农场的一侧围了个半圆圈,把漫出的水挡回河里。水已经有膝盖那么深,大桥被隔开了。
“大车!”有人喊道,“对,对,大车!”很多人跟着喊道,“快把大车赶过去,要不就来不及了!”(如果大桥冲垮了,大车没有赶过桥去,就无法把牛奶送进城里)
很快,装着粮食的两辆骡车赶来了,我们卸了粮食,连带把空大车赶了过去,人群又把粮食扛过桥去,不一会儿就把4000磅的粮袋装上了车、送上了路。
我们干了一下午,用沙袋把大桥两边堵住,并加固了大堤。到晚上,水不再上涨了,大桥仍然屹立,它像一个孤岛,执著地将狂暴的水流劈开,然而昨天肥胖的蝌蚪还在渠边吃着绿色的软泥。
定好了轮流值班看守的顺序,人群散去了,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突然感到那么疲劳,我们的衣服又湿又冷,手掌上起了水泡。这时天已经黑了,我们顺着大堤小心地挑着路走,没有人说话,只有水声和偶尔掉进水里的草皮发出低沉的声音,农场上煤油灯照亮的无数窗户已在前方映入眼帘,越来越近,宿舍区形成长长的一排。突然,我看到右边远处一个窗户里亮了灯,那是奶房,老李和老张又回去工作了。
第二天早晨,我猛然惊醒,我起晚了。“牛奶,牛奶怎么办?我们要设法把它运到桥边,而且越快越好,大车很快就要在桥那边等着,可怎么把牛奶运过去呢?一罐一罐提过去?骡子车已经没有了。”我急忙穿上衣服,向奶牛场跑去,很快我看到老李和老张已经在那儿了,在装卸台上站着我们的种牛“李逵”,它被拴在牛车上,耐心地等着装车。
“让它靠劳动吃饭。”当我走近时,老张微笑地说。这大块头的黑牛仅仅眨了一下睡眼惺忪的眼睛,换了个腿支撑重量,它从来没套过车,这使我有点不放心,可是车装好以后,它若无其事地走了起来,好像在说:“这不算重!”
我们在桥边的大堤集合了,我们和大桥之间的水有一米深,一开始我们还想把“李逵”的车赶过去,但很快就认识到,这不可能。
“卸车,”有人喊道,“把牛奶搬过去!”
老张带着两名工人提着奶罐开始走过去。大桥成了个大坝,水面两端形成了两米高的势差,所以水流特别湍急,他们慢慢向前走着,三人的躯体劈开齐腰深的水流,在身后形成三个漩涡,好像他们的影子一样。
突然,老张沉了下去,别人从后面拽住了他,试图把他拉起来,奶罐在水中上下跳动。
“有窟窿。”他喊道,“快一点搬,大水要把桥冲垮了!”
此刻,另一名工人跳进水中,他拿着一根长棍子,慢慢地探索前进,找到了窟窿,他拄着棍子站在窟窿旁边,形成了一个人体浮标,并且喊道:“快把其余的牛奶搬过去!”
就这样吃力地搬,大约22罐牛奶被提过桥去,装上了车。
“奇怪!”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然后四处搜寻,发现沙袋堆成的大堤左侧上漏了一个洞。
“快,拿一个沙袋堵住!”老张喊道,我们边喊着号子边试图举起桥上多余的沙袋,但却扛不动。漏洞越来越大,我们赶紧用手挖出沙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想把沙子一点点运过去,可当我们把沙子运过去,更多的漏洞又出现了,我们又检查了一遍。
“这样做没用,水位上涨了,”我喊道,水已经从几个地方漫过桥面,“快,回到岸上去,要不就来不及了!”
我们跳进水中,水流比先前更湍急了,我们互相搀扶着慢慢地行进,大堤上最上面的沙袋开始移动了,慢慢地向外滑倒下去,我们向前行进得更快了,我抓住老张的衬衣后摆,他抓住岸上的草皮,就在这时,沙袋倒了下去,大水从缝隙间喷涌而出,把更多的沙袋冲倒了,全部大水开始向田地里流去。我们奋力爬上大堤,然后放开嗓门大喊起来,有人开始敲钟了,不一会儿,人群、铁锹、沙袋又出现了,一个小时后,漏洞堵住了,大堤加高了两尺。但这一次水压太大了,大桥经不住了,一点一点地开始断裂,在水中消失了,田地保住了,可牛奶呢,怎么办?明天一早牛奶必须照常运送。
“至少大车还在对岸。”有人说,“我们造一条船把牛奶送过去。”另一个人说:“可怎么做呢?”头一个人问:“我们想办法。”第二个人说。
到了晚上,真造出一条船来,是由四个空煤油桶用绳子绑在一根竹竿上,上面再绑三个床板,形成了一只平整的木排,七尺宽、九尺长。可是木排怎样在河里划来划去呢?我们这里多数人都不会游泳,人群在岸边乱成一团,这时一个年轻人喊道:“把那根细绳子递给我!”他把绳子系在他的腰间,便跳进湍急的河水里。不一会儿,他突然出现在对岸,骡车已在那里等着了。人们赶快在细绳子头上拴了一根粗绳子,年轻人将粗绳子拉到对岸,并把绳子固定住。粗绳子在河的两岸拉紧以后,人们又用一个滑动的绳环把木排套在粗绳子上,木排两端各拴一条绳子,分别由两岸控制,可以把木排拉来拉去。第二天清晨,牛奶照常运出了。
我问老李和老张,做木排的床板是从哪儿弄来的,他们只是笑了笑。我感到奇怪,到宿舍里偷着看了一下,没错,他们睡在地上了。大水六天后才消退,城里根本没感觉到什么异样,牛奶照常分销,婴儿们照常喝到牛奶,病人们照常喝到牛奶,每天中午11点,托儿所的儿童也照常喝到牛奶。
一天下午上班前,我发现老李独自坐在大堤上,凝望着河水,若有所思。我在他身边坐下,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始说话:“我已经59岁了,”他说,“我在旧社会过了50年,有一年发了大水,大堤冲塌了,我当时上班没在家,可当我回家时……没了,什么都没了,我妻子和三个孩子……”
“可你现在有家庭呀?”我疑问道。
“这是我第二个家庭,过了很多年,我再次结婚了。但很难忘记呀,当时要是稍微付出努力,稍微有点组织工作,水灾也不至于引来那个盗贼,他们从灾区飞走了,把救济款装进他们的兜里,他们哪儿关心我们呀?”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4点半,消毒器就该灌奶了。”说着就站起来,向奶房走去。
我一个人坐在那儿,一只白色的水鸟从水面飞起,它的顶冠乌黑发亮,它顺着水面飞着,徘徊了一会儿,头轻轻摇动着,四处寻找着什么,突然它的翅膀重重地一拍,溅起水花,它突然抓住水面上的一条小鱼,高飞而去。河水把两岸的青草压倒,直流而过,平静的水面上不时出现漩涡,很明显,这是因为水底下有田垄,因而使河水不断地翻滚。这水本来是清亮的,但现在却是一潭泥水,只是偶尔有小鱼从水中急冲而出时,才能看到水中的生机。
“老韩的问题就是她认为只有她希望把工作做好。”场长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那时我一直认为老张和老李工作不上心。一个星期以来,他们每天都工作14至15小时,他们甚至把自家的床铺都献出来,自己睡在地上。我突然觉得我好像站在一个全新的境界的门槛上,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认识到、真心感觉到什么叫做“群众创造历史”。天黑了,我向奶房走去,老李一个人坐在桌旁。
“忙什么呢?”我问道。他抬起头,羞怯地向我眨了眨眼。
“为我自己创造一种新方法,”他说。
“干什么的新方法?”我问。
“噢,你想打赌吗?你最好别打,你会输的。不会再有写错的收据了,你相信吗?”他笑道。
“是的,”我说,“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