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尹峻和白先生再次谈起少年时的那场比试,白先生禁不住道:“好智谋,好胆识!”尹峻却淡淡道:“什么智谋、胆识,我当时便已决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这场比试,说到底,不过是一腔决意赴死之心罢了。若非如此,我又怎能有一分一毫的机会赢过尹岳。”白先生沉默半晌,低声问道:“当时你不过小小少年,这决意赴死之心,又是何处习得而来?”尹峻抬头看天,他这次却比白先生沉默得更久,而最终没有回答。
等尹峻到练武场上时,周围已经人山人海一片,不知哪个好事者把消息传了出去,甚至连平日负责子弟们武艺教习的两位教官尹1和尹2也到来观战,不过二人悄悄隐在人后,倒没有过多人注意。
尹岳旁若无人抱剑而立,待看到尹峻拎着剑缓步走进来,便长剑出鞘,两人遥遥各自行了个起手礼,尹岳一剑如练,呼啸而来。乃是正宗的尹家剑法。这一招虽是一道简单直刺,却要求施展者剑、手臂呈一线贯出,劲力沛发,势不可挡。尹岳起手这一招,便是打着速战速决的算盘,又算定尹峻身无内力,必然挡不得。他刚才抱剑而立之际便已想好尹峻闪避的种种情形,皆各自埋下后招。
此时两人用的都是各自佩剑,而非练武时那种圆头钝剑,尹峻见对方剑势来得迅疾威猛,不敢正面拦挡,他见机极快,脚下一滑,侧身错开,随即斜斜一剑自下而上,直挑尹岳肋下。尹峻这一招分寸把握异常精准,因尹岳剑势向前,沛不可挡,纵然及时收转,也必然无法在瞬间跃起避开,而这自下而上的一剑,若非跃起,便是必中之势。
闪避、出剑只一瞬的事情,尹岳危急之下只得反手用剑格挡,原不做指望,心中大悔自己轻敌,却不料两剑相撞,他竟将尹峻那黑黝黝的窄剑荡了开去。两剑相交下,鲜明对比,尹岳所用的是一柄重达九斤四两的长剑,宽脊厚背,剑刃如水;尹峻用的却是不足六斤的一柄黑刃窄剑。尹岳劲气灌注剑身,尹峻确实一丝内力也无,虽然出剑极准,剑上却是无力。他这一剑被荡开后,便顺势后跃,神色不恼不怒,竟似早有预料。
白先生在一旁看了,不由心中大叹可惜可惜。他虽被尹氏家主厚礼重金聘来教习子弟,却也是一位剑道好手、武术大家。只是他素来低调,兼之功名在身,却非纯为江湖中人,是以江湖中声名不显。方才他到场时,已然听了不少周围的悄然议论,看来这尹家大公子经脉先天缺陷不能修炼内力的说法,确实不假。武林中众人修习武艺,多有重气还是重剑的争论,但无论如何,内力修炼仍是武学的根基,未有见身无内力而成就的武术方家。剑招精奇自可弥补内力平平的缺陷,但内力平平,也就无法支撑修习者长时间御剑对敌。不过一流高手,自然是二者皆备,才能不留被人轻易击破的缺陷。除此之外,便似乎只有唯一的第三条路可走,但那太是玄乎,白先生摇摇头,甩开脑子里那些荒诞不经的说法,凝神继续观看。
尹岳一击吃亏,已是长了教训,他武学上毕竟天分极高,当下虽然仍步步紧逼,却留了充分的后劲后招,而不再如起手时那般一往无前、沛不可挡。但不论尹岳如何出招,尹峻却都应对得十分得当,仿佛早就深思熟虑一般。但令人称奇的却是,尹峻的应对却根本让人看不出招数套路。有时,是尹家剑法的半招,下一瞬却又大异这一招旨趣,剑势流转间似毫无章法,却偏偏衔接顺畅,不带丝毫僵滞。一旁观战的大多是十来岁少年,见识不广,只觉奇怪新鲜,却说不出什么。而远远站着的两位教官尹止水和尹沉舟,看到后来却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意外。这两位教官的感受和白先生也甚为一致,后者呆呆看着场中两人比武,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但时间一长,尹岳的内力优势便显现出来。尹峻虽然应对无虞,气力却已渐渐不支,本就白皙的面色越加苍白,细密汗水顺着额际滴滴答答流淌下来,发稍耳边颏下均已湿淋淋。尹岳本已对双方相持良久感到焦躁不耐,却丝毫不敢大意。这尹峻明明将尹家剑法使得颠三倒四,但目光之准,应对之迅,却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说他精通武艺,可是他连最基本的运气内力都不会,招式套路也散乱无章;说他不懂武艺,可是自己的每一招每一式他都应对从容,那些虚招、诈招,对他仿似不起作用,而自己欲用得意的风雷腿做出其不意之招,试了两次,尹峻却预先料到,避开游走,反倒险些让他抢占了先机。若非气力不足,只怕他早已取胜。这般状态,尹岳既不心服,却也轻视不得,内心大感矛盾不解,甚至隐隐升起一丝惶惑,自习剑以来的骄傲睥睨,似乎出现了一丝动摇。
到了此时,尹岳突然一惊,意识到双方过招已然为时不短,这尹峻既不修内力,又连正经剑法套路都不会,纠缠越久,自己就算最后胜了,也没什么脸面。想到此处,尹岳脸上显出一丝狞色,剑法忽转,竟使出了尹家另一套剑法“九重天阙”。
“九重天阙”光听其名,便知是一门刚猛无俦的剑法。盖因传说中天有九霄,自上而下,一为中天,二为羡天,三为从天,四为更天,五为睟天,六为廓天,七为咸天,八为沈天,九为成天,层层而上,终至不见以为玄。以此命名的“九重天阙”剑法需以扎实强劲的内力为前提,剑招古朴,并不以变化见长,但剑气如波涛汹涌,前浪未尽而后浪已至,层层叠叠,给予对手成倍增加的压力,往往令对手避无可避,若强行抵挡,势必重伤。
尹岳内力虽然已有相当功底,毕竟年轻,这九重天阙剑法尚未学全,若是平日和其余子弟较量武艺,他一来尚且不至于要用到,二来也怕自己新练未熟,又没学全,反被对手钻了空子。但现在他已顾不得这些,眼见用普通家传剑法乃至自己额外修习的一字慧剑剑法,无论如何扑腾进招,都奈何不得尹峻,他决定就要以内力“恃强凌弱”一把,从而尽快结束这场比试。场内子弟中也有不少是识得这路剑法的,顿时嘘声大起。
这些年轻子弟们观战良久,见尹峻举手投足间浑然不带内力,招式既怪,身姿也不优雅,却能和尹岳斗个旗鼓相当,还游刃有余,都是心旌摇动,目驰神往,各自暗暗大赞,大呼过瘾。而尹岳此时使出九重天阙剑法,却是明明欺负尹峻身无内力且气力不支。这等剑招上占不到优势而硬碰硬比拼内力的方式,大异尹岳平时自矜自傲的性子。旁人还只小声议论,尹峡却已高声道:“好不要脸!”尹岳脸上微微一红,手下却一丝犹豫都没有,欺步贴近尹峻,催动内力,一招“涛生云涌”给他使得气象万千,端凝古朴,层层叠叠压上来,顿时尹峻闪避不得,形势危急。
剑气磅礴而出,对于尹峻这等不修内力的人来说,已然无法承受。他感觉口鼻几乎被窒,良久相斗也让身体消耗了大量精力,在此威压下,身子一个踉跄,就要跌到。尹岳大喜,已经决意要在这大公子身上留点印记,好教他印象深刻,至于如此做的后果,他却毫不在乎。见尹峻下盘虚浮,尹岳便剑势便急转直下,直往尹峻双腿削去。白先生和两个教官都是大惊,知道这一削若是实招,大公子尹峻若非断腿,也必然腿部重伤。两边都高声呼止,欺身抢入圈内,然而尹岳脸上带着得意和狰狞,却充耳不闻。
便此千钧一发之刻,尹峻苍白的脸上却淡淡浮现了一个笑容,后脚往地上一撑,止住摔跌之势,随即前进踏步,硬生生踩住了尹岳递来的长剑前段。也不知他的靴子是何材质做成,竟颇为坚韧,将尹岳的长剑踩在脚下,然后尹峻想也没想,随即便以全身之力压了上去,面对尹岳,双手递出,那把黑黝黝的窄剑顺势刺破了尹岳胸前衣服,浅浅划过肩胛骨,留下一串血珠,不知是尹峻确实无力,还是手下留情。但输赢之势,已见分晓。
尹岳大怒,头脑发热间,突然弃剑挥拳,带着十成内力狠狠一拳贯击在了尹峻正胸之间,尹峻顿时如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激起一片惊呼。此时两道人影瞬息而至,一人接住了横飞出来的尹峻,另一人却直扑尹岳,一掌将他掴翻在地。白先生稍慢一步,讶然打量前来的二人,却是家主尹山海和大长老尹山游联袂而至,恰巧见这最后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