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幽灵公主》：被屠杀的兽神
很多人说宫崎骏的动画片的主题是“环保”。但是，看过宫崎骏的电影，特别是那些看似和“环保”关系十分密切的影片之后（比如《幽灵公主》和《风之谷》等），你肯定会觉得它们不仅仅是保护环境这么简单。日本人对自然和环境的看法与西方人不尽相同，是带有一种强烈的宗教色彩的。日本传统的神道就十分推崇自然，把自然当做神来膜拜。自古以来，日本人的宗教就有日常化和习俗化的特点，体现在日常生活中的很多方面。而且，很难说日本人信仰哪一种具体的宗教，多教并存的现象是日本社会的一个特点。西方所提倡的环保一般是从科学和事实出发，目的也真的就是保护自然、保护人们赖以生存的环境。而宫崎骏更注重的是对传统宗教和文化的保护，因为在日本人的自然观念中，包含了许多神性的因素。宫崎骏的动画片，更多的是对那种传统文化的怀恋和追悼。比如说，在他的动画中处处可见“泛神论”的思想。《龙猫》中的龙猫和楠木；长期无人居住的屋子中出现的“黑小鬼”（从邻居奶奶那里，姐妹俩知道了它们的名字：烟尘渡）；“邻居奶奶”对神灵的坚信；孩子们与自然、神灵天然相通的本性，都是敬畏自然和泛神论思想的表现。还有《千与千寻》：在千寻进入隧道之前，电影中就出现了很多自然神的雕塑。一家人进入森林后，千寻从车里看到路边有一些蛤蟆[34]的神像，心里暗暗吃惊。千寻的父母代表的“现代成年人”已经失去了对神灵的敏感，而千寻代表的“现代儿童”还能够凭借孩子的天性捕捉到一些神灵的气息。宫崎骏动画片的关键词与其说是很多人所谓的“环保”，不如说是传统、神灵和儿童。
梅原猛说过：“日本人最初的神灵信仰是一种自然信仰，一座山、一棵树、一块石头都可以被认为是神栖息的地方。这种信仰的痕迹至今仍然遗留在三轮山神社（大神神社）、石上神宫和冲岛。在三轮山神社，三轮山本身就是神体。在石上神宫，树木就是神栖息的地方。玄海滩的孤岛冲岛，是日本民族自古以来最信仰的神岛。在这里，岛本身就是神。”[35]这种源自古代的信仰，是构成妖怪文化的基底和源头。正是有了这样的土壤，才可能在后世产生出妖怪文化来。而这些被虔诚的信仰所笼罩的岁月，在后人的笔下焕发出了迷人的光芒。宫崎骏在电影《幽灵公主》中所说的“古代”，和妖怪传说中所描述的“妖怪的黄金时代”几乎是如出一辙——人与大自然中的各种生物十分和谐地相处，既互相尊重各自的界限，又能够发展出亲切友好的关系。那些从远古时代就已经存在的原始森林被山兽神统领护佑着，野兽们一直保持着自然的生活状态，舒适而优雅。森林中还有很有灵性的小精灵，它们在山林里忽隐忽现，和人时远时近。只要“你不理它，它就不会害你”。
然而到了室町时代，日本开始大举制造铁器、火器，锋利的铁刃犁向了森林。人类与自然同生同息的和谐关系自此被打破，大片大片的森林几乎被人类砍伐殆尽。留存下来的，据说是靠传说中的山兽神和森林中的神灵保护着。于是在神灵与邪魔、神灵与人类之间，展开了一场保卫战。《幽灵公主》所描述的，就是这样一场神灵、妖怪与人类全体登场的恶战。
我们先来看影片中人类的群像。很显然，这部影片清楚地表现出了母系氏族社会的特征。黑帽大人统治的村子以开采山林中的矿藏和锻造铁器为主要工作，大家信心百倍，工作场面热火朝天。黑帽大人精明能干，深得人心，同时也十分冷酷无情。那些在黑帽大人带领下的女人们性格强悍，泼辣能干。锻造铁器的工厂里全是女人在劳作，她们对男人不怎么看得起。活泼的女人让整个村子生气勃勃，她们的举止言行落落大方、毫不扭捏，而对待村中男人们和外来者阿西达卡的态度，更使她们的形象显得血肉丰满。
主人公阿西达卡一出场就似乎背负着“人类的罪孽”。他的那条被诅咒的手臂，使他无法安然呆在自己的村落，要想解除魔咒，注定要去追寻神灵。在黑帽大人的村子，他发现了制作武器的秘密工作间。正是这里的村民，不仅夺去了山神的森林和矿藏，还使山猪变成了邪魔。然而他同时意识到就算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也没用，因为人类是不会停止对森林的开发和掠夺的。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毁灭人类自己，于是他的使命就不再仅仅是为自己找到一个解除魔咒的办法，而是制止正在以自然为敌、疯狂向山林进攻的人类。阿西达卡坚持自己的信念，这种坚持让他几乎与整个村子的人们为敌，同时也让他拥有令人无法想象的神力。
在人类中，有阿西达卡这样敬畏自然、敬畏神灵，关怀着人类和自然最终命运的人，有黑帽大人这样认为人类的力量一定可以凌驾于自然之上的人，也有投机钻营、想要以神兽的头颅换取一生财富的吟游僧人，而且他们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信仰。也许人类的本领之一就是给各种各样的行为找到理由，为自己的举动提供合理的依据。不同时代的人，在不同思想的驱使下，会做出大相径庭的事——比如人类对自然和神灵的态度。梅原猛在《森林思想——日本文化的原点》中说，日本古代的神道是崇拜许多自然现象的多神论信仰，是旧石器时代和漫长的狩猎采集时代的人类的思想。在大约一万年以前，人类是在这样的思想下生活的：人们认为在自然中有神灵的力量，并把自然当做神来崇拜，同时认为灵魂在现世与彼世之间不断地循环。这样的思想，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中人类共同的思想。但是，人类在距今大约一万年的时候发明了农耕牧畜文化。当农耕牧畜成为新的人类文化时，山川、河流、森林等自然神也变成了障碍。因为如果继续信仰这些神，势必会阻碍农耕牧畜文化的发展。而此时的人类认为最有价值的，就是能给人带来现实利益的对自然的索取和开发。于是在这种观念的驱使下，人类开始“屠神”。《幽灵公主》就表现了人类“屠神”的过程。那被砍掉了头颅的兽神，象征的就是被戕害的自然。宫崎骏曾潜心研读过人类最古老的叙事诗《吉尔加美休》（Epic of Gilgamesh）。这是苏美尔人约于公元前2000多年以楔形文字刻在泥板上的一部巨著。这部叙事诗叙述了苏美尔国王吉尔加美休杀死森林神芬巴巴的故事，说明了城市文明是在杀害森林神这一历史的基础上建立的。在人类建立城市文明的同时，自古以来受到敬仰的自然神、动物神、植物神等都被看做是阻碍人类开发和进步的因素而不断地被“杀死”。这对它们来说无疑可以被称为是灭顶之灾。
影片对遭受了严重戕害的神灵和森林的呈现，让人触目惊心。森林中的动物被夺去了家园甚至生命，自然对人类十分痛恨。它们发誓要与人类为敌，丧失理智的山猪就是最激烈的代表，而由怨念凝聚而成的“邪魔”，则是被戕害的自然对人类的反击。邪魔并非本来就存在，只是因为森林被砍伐，受到人类伤害的山猪一路狂奔，沿途聚集了十分深重的怨恨，这才变成对人类有害的邪魔。是人类先侵占了山林，失去栖身之地的山猪才会如此疯狂。若不是经历了痛不欲生、肝肠寸断的苦楚，山猪也不会变成邪魔。阿西达卡从山猪身体里取出的铁丸夺走了山猪的性命，而山猪在躯体化为骸骨之前说：“你们迟早会尝到我的痛苦。”人类发明的武器最终仍然要使人类自食恶果。附到阿西达卡手臂上的邪魔，见到山兽神就会有剧烈的反应，这让阿西达卡明白邪魔产生的根源正是人类的暴行，只有停止对自然的征讨，人类才可能幸免于难。
片中的山兽神，是森林的护佑者。它的造型，显然借鉴了鹿的形象。另外，片中阿西达卡的坐骑也是鹿。赢得日本人的原始信仰的动物，除了鸟以外，最受崇敬的就是鹿了。日本林多山多，自古以来鹿就是人们十分熟悉的动物。《日本书纪》中有对鹿群的描述：“麋鹿甚多，气如朝雾，足如茂林。”《尾张国风土记》中也有“川岛神经常化为白鹿现世”的传说。鹿，在人们眼里是有神性的动物。在弥生时代，鹿被视为“土地的精灵”，因为人们发现鹿的角每年到四五月份就开始脱落，然后慢慢长出新角，到了秋天新角就可以长成。人们认为，鹿角的生长规律与水稻的生长规律相似，鹿也因此被视为使稻谷生长、茂盛的神灵。而且，鹿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很强的再生能力，因此受到人们的崇拜。《幽灵公主》中的山兽神，也正是掌握了森林生物生杀大权的神灵。他可以“步步生花”，也可以每到一处就带去一片死寂和萧索。然而当人们的信仰渐渐薄弱乃至崩溃的时候，即使对山兽神，也不再有原始的敬畏了。山兽神被看做是猎物和敌人，人们对他只有索取和杀戮，而不再有供奉和崇敬。森林在人们眼中也只是一个可以挖掘铁矿、砍伐树木的地方，村民们把采矿和伐木当做赖以生存的工作。人们还认为喝了山兽神的血会治愈沉疴，这是贪婪的人们为自己掠夺山兽神森林找到的另一个借口。
总之，从前的信仰是一去不复返了。“从前日本是一个有八百万‘神仙’居住的地方。这就不是只限于深山幽谷的地界了。在屋子的后山，在家里的饭锅里都有神仙存在。可是生活在当今的我们都知道，像那样的地方已是十分狭小的范围，甚至可以说已经绝迹。……真的是神仙出没之地减少了吗？日本经济高度成长期过后，由于显著的乱开发，日本的自然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不单是‘烟尘渡’[36]和‘兽神’森林中的‘木神’[37]如此，我想只要是‘神仙’，都已丧失了存在之地。尤其深刻的问题，是人们丧失了感知‘神灵’的能力。人们‘是否能够看出神灵’的心性变质，正是濒临‘神仙’绝灭的危机所在。”[38]这段话，十分透彻地说出了人类对于神灵的信仰的崩溃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信仰危机。从前，山林对人们来说是个无穷无尽的宝藏，人们和其他生物一样，可以在其中撷取自己所需。在《幽灵公主》中，山里有可以使人的伤口愈合、让人恢复体力的神奇的草药和灵湖。类似的力量其实一直都存在于自然之中，人们也一直深受其惠。只是，一旦失去了感知神灵的心性，所有的一切也都变得黯然无光。就连神性极强的山兽神，遭到人类的屠杀之后也不再是山林的保护者，而是变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反击着肆无忌惮的人们。然而当阿西达卡把头颅还给他之后，一切就又都恢复了平静。兽神重新回到原来的样子，恢复了神的灵性和纯洁。神灵并不会向人类索取什么，他们唯一的要求，也许只是希望人类能停止屠杀。然而尽管如此，人类往往还是做不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谓屠杀，并不是血淋淋地手刃神灵，而是将神灵驱赶出自己的内心，再也不相信他们的存在。
第三节 日本其他动漫作品中的妖怪文化
一、《犬夜叉》中的七宝与日本狐妖
在日本民间传说中，狐狸是最常见的妖怪之一。公元9世纪的《日本灵异记》里，就有关于狐妖的记载，讲的是美浓国（今日的岐阜县）大野郡的一个男子娶狐狸幻化而成的女子为妻的故事。后来，人类娶狐狸为妻的故事渐渐增多，在有的故事中，丈夫发现了妻子的真面目后，狐妻只好告别丈夫。可每到农忙时期，狐妻就回来帮助丈夫收割庄稼，而且他们家的收成特别好。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传说，是和日本的“稻荷信仰”分不开的。那么，大名鼎鼎的“稻荷信仰”到底是什么呢？
“稻荷”即“稻子的果实”，最早的稻荷神社是农民向农耕神祈求五谷丰收的地方。在日本各地，祭祀农耕神的稻荷神社十分普及，而且只要提起稻禾信仰或者稻禾神社，人们就会想到狐狸。这是由于狐狸能捕食田鼠，对保护庄稼有不小的贡献，因此人们就把狐狸当做农耕神的使者来祭拜。京都的伏见稻荷大社非常有名，被称为日本稻荷神社的大本营和稻荷信仰的中心。神社里除了有极具日本特色的千本鸟居外，还有精美可爱的狐狸雕像。伏见稻荷大社里的绘马[39]也很有特色，外观是可爱的狐狸造型，许愿的人可以为它画上胡须，请狐仙帮忙完成心愿。日本人对狐狸的重视和崇拜，还表现在人们生活中的其他方面。日本有一种“稻荷寿司”，是用豆腐皮包裹酸酸甜甜的寿司饭做成的。据说是因为狐狸很喜欢吃油炸豆腐，祭祀稻荷神时，油炸豆腐是不可或缺的供品。“稻荷寿司”以“稻荷”为名，蕴含着“丰收”、“富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