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讲的便是文学的运思过程与审美机制。文学之思有着充分的主体性特征,它必然地超越外在的客观现实的时空限制,而创造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审美时空。
这种运思不是空的,而是以内在视像为其载体的,因此刘勰访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这个“物”,便是物象,其实是一种内在的视像。刘勰又在《神思》篇的“赞”中说:“神用象通,情变所孕。”高度概括地揭示了“神思”是以“象”为运行载体的,也即我所说的“内在视像”。“情变所孕”则说明了文学运思的动力因素,就是情感变化的孕育。文学运思同样必须是以语言美感为其物质材料的。刘勰又指出了作家诗人是以具有美感力量的语言来使这种内在视像得以物化的,他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所谓“定墨”,是以语言表达出来,成为作品。声律则是语言的音韵之美。
文学运思的功能更在于其个性化的艺术表现,而这也在于内在视像的与众不同,这也需要语言美感的卓异,因为运思的工具正在语言。刘勰在《情采》篇的赞语中所说:“言以文远,诚哉斯验。心术既形,英华乃赡。”所为“心术既形”,其实就是内在视像的物化外显,这正是用具有美感的语言来表现之。不要误会,认为我们所说的“语言美感”只是语言的华美,“语言美感”指语言的情感力量与结构功能。给人以深刻的美感作品语言很可能是冲淡自然的,像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如此等等。文辞之美,关键在于不同情感的有机构成,对于欣赏者产生情感上的感染与震撼。关于文学语言的情感性质,中西文论都有不少精彩论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著名诗论家钟嵘谈到诗的发生机制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认为,“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这些都是很有代表性的。
语言的独特表现,于此是不可缺少的。南朝文论家萧子显说:“属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无象,变化无穷。俱五声之音响,而出言异句,等万物之情状,而下笔殊形。”“无象”并非没有内在视像,恰恰是说“象”的“变化不穷”。语言的“异句”,是其独特的表现;而“内在视像”的奇妙,正在于“下笔殊形”。
内在视像是文学与传媒艺术相通的基本要素。文学之所以融通于传媒艺术,或者说传媒艺术需要倚重于文学的,首在于文学的内在视像。我们可以对美学的本质主义进行质疑甚至解构,但是,不能将审美降低到仅仅是表层直观的拼贴或快感的充斥。
审美当然要给人以表象的愉悦,而同时更是情感的牵动与感荡。文学之所以不同于非审美的文字,就在于其能以表象的形式使人得到审美感受。我们知道,非审美的文字,如哲学的、科学的或公文的文字,是要以逻辑的力量,概念和推理的明确无误来获得其效果的,逻辑思维是其最基本的思维方式,情感的、表象的东西,在论著中是不能作为基本的要素的;我们在理解和掌握这类文字时以理性为主。而文学的审美创造及接受则不然,它们时时都在以内在的视像来兴发感染我们,无论是抒情的还是叙事的皆然。
其实,文学所以使人得到美感,是因其传达了普遍的表象之美和情感认同。在审美过程中,这是不通过概念的方式而是通过表象的方式来获得的。康德对此所作的阐述,于今仍然是符合审美实际的。康德说:“如果人只依概念来判断对象,那么,美的一切表象都消失了。那么也不会有法则可依据来强迫别人承认某一事物为美。至于一件衣服,一座房屋,一朵花是不是美,就不能用理由或原则来说服别人改变他的评判了。人要用自己眼睛来看那对象,好像他的愉快只系于感觉;但是,当人称这对象为美时,他又相信他自己会获得普遍赞同并且对每个人提出同意的要求;与此相反,每个人的感觉却只靠这位欣赏者和他的快感来决定了。
从这里可以看出,在鉴赏判断里除掉这不经概念媒介的愉快方面的这种普遍赞同以外,这不设定什么;这就是一个审美判断的可能性,能视为同时对于每个人都有效。”不经由概念的普遍有效,不是逻辑的,而是情感的,是共通的情感原则。康德明确地将审美与概念的普遍有效性区别开来,他因此又说:“审美的、不基于任何概念的普遍有效性,是不能引申出逻辑的普遍有效性的:因为那种判断完全不涉及客体。”康德认为表象才是审美的主要媒介,而概念则不是。康德所说的“表象”,当然有明显的心理学色彩,而我们将创作和欣赏中在主体头脑中出现的形象称为“内在视像”,主要是和外在的视像相对而言的,也是由作家或诗人的语言构造出来的。它是用以表现作家的情感而打动欣赏者的情感的。对此,著名美学家苏珊·朗格的表述是:“艺术品是将情感呈现出来供人观赏的,是由情感转化成的可见的或可听的形式。这是运用符号的方式把情感转变成诉诸人的知觉的东西,而不是一种征兆性的东西或是一种诉诸推理能力。”
四、传媒艺术美感的文学提升
传媒艺术要给人以美感,给人以情感的感染,不同的样式当然有不同的艺术语言,但它不应是无意义的表层图像的聚合,这是肯定的。传媒艺术给人以更多的直觉快感,给人以娱乐的享受,这是当下的事实,我们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是,娱乐不等于无知的傻笑!如果将传媒艺术降低到逗人傻笑的地步,那还成其为“艺术”吗!事实上我们现在看到的有些媒体中的节目,就没有什么美感可言,也没有什么智慧可言,有些“有奖竞猜”,连小学生的知识水平都不如。这又岂是传媒艺术的题中应有之义!娱乐当然不是理性推导,但也不是要降低人的理性水平和智慧水准。就其应然而言,传媒艺术是要通过视听方式,以直观的途径,给人以美的享受,给人以快感,给人以情感的共鸣,给人以智慧的印证的。娱乐当然不在我们的否定之列,因为娱乐可以给我们带来身心的享受。
娱乐是使原本紧张的身心得以缓释与松弛,从而产生快感。正如黑格尔所说的“审美是令人解放的”,在“令人解放”的审美文化中,娱乐和游戏不能不占有足够的份额。娱乐的需要,也是人的审美需要的主要成分。用席勒式的命题来说,娱乐可看作是一种“溶解性的美”。娱乐使人松弛,所产生的是一种“溶解性的美”。在他看来,人性的观念与美的一般概念都是直接来自理性,人性观念的圆满就是美。但是现实中的人与观念中的理想人不同,他受到各种限制。
这些限制总的说来有两种:一是单个的力片面活动破坏了人的本质的和谐一致,造成一种紧张状态;另一种是两种基本的力的同时衰竭,造成一种松弛状态。人在经验中基本上是处于上述两种状态,因而美在经验中对人的作用也有两种:适用于前者的是溶解作用,以恢复和谐一致为目标;适用于后者的是振奋作用,以恢复力为目标。“溶解性的美”也有两种形式:一是以宁静的形式缓和粗野的生活,即以形式解除物质的统治;另一是作为活生生的形象给抽象的形式加上感性的力,即以实在解除概念的统治。娱乐则是通过轻松和谐的快感,使人们在现实中的紧张得以“溶解”。席勒如是说:“我曾经断言,溶解性的美适用于紧张的心情,振奋性的美适用于松弛的心情。——因此,片面地受法则控制的人,或曰精神紧张的人,须通过形式得以松弛,获得自由。”娱乐可以使人在松弛中得到美感,而非降低人的智慧及对美的鉴赏能力。
审美“飞入寻常百姓家”是当下的文化现实,人们对“日常生活审美化”也是津津乐道的,大众传媒于其中起的是推波助澜的作用,甚至是“始作俑者”的作用。我们没有责怪大众传媒的意思,但是,人们迷醉于那些无处不在的图像,并且施施然地称这就是“审美”了,这又不能不溯源于大众传媒。在人们“咸与审美”的今天,“审美”几乎挂在所有人的口头,而审美本身在很大程度上已被弄得浅薄不堪了!诚如鲍德里亚们所看到的,“在这样的超现实中,实在与影像被混淆了,美学的神奇诱惑到处存在,因此,一种无目的性的模仿,徘徊在每件事物之上,包括技术性模拟、声名难定的审美愉悦”。“艺术不再是单独的、孤立的现实,它进入了生产与再生产过程,而一切事物,即使是日常事物或者平庸的现实,都可归于艺术记号下,从而都可以成为审美的。”在这种情形下,审美的意义究竟还剩下了多少?德国美学家韦尔施很是担忧地说:“在表面的审美化中,一统天下的是最肤浅的审美价值,不计目的的快感、娱乐和享受。这一生气勃勃的潮流,在今天远远超越了日常个别事物的审美掩盖,超越了事物的时尚化和满载着经验的生活环境。”目前的大众传媒在很多情况下,具有詹明信(即詹姆逊,英文名Fredric Jameson)所批评的后现代主义文化的特征,即缺少深度。在詹明信看来,“一种崭新的平面而无深度的感觉,正是后现代文化第一个,也是最明显的特征。说穿了这种全新的表面感,也就给人那样的感觉——表面、缺乏内涵、无深度。”对于这样的“审美”现实,盲目的乐观并非完全可取,有所反思,有所批判,是非常必要的。
我们无法也没有必要遏止图像的大批量生产与复制,视觉文化的环境就是由此造成的。退是退不回去的,再者说也没有必要倒退,莫不如思考一下如何提升的办法。我们也不可能要求所有的图像生产都有深意蕴含,生产者的素质和生活的规模与速度使这种理想化的程度难以实现。但是传媒艺术呢?传媒艺术也是艺术,而且是当今时代最为强势的艺术。是艺术就要有艺术的品位、艺术的形式、艺术的高度、艺术的蕴涵。仅是杂乱无章的图像不是真正的传媒艺术。我们现在面临的文化现实,真正的艺术含量较为稀薄,“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视觉对象较之有内涵有分量的艺术品要多得多。这是值得我们认真反思的,也是有必要救赎的。
传媒艺术不仅是图像呈现,还应该是有内在意蕴,有优美的艺术形式的视听一体化的创作产物。传媒艺术的很大一部分功能使人得到娱乐,但是,娱乐难道等同于浅薄无聊吗!当然不是。对于一个有一定品位、有一定的审美能力的人来说,娱乐是感受到沁人肺腑的美的享受,而不是被人搔着腋窝发出的笑!即便是以引人发笑为目的的小品、相声情景喜剧等类节目,也是让人们在由衷的笑声中感悟到生活中的某种道理。在声画一体的传媒艺术中,语言美感(不是指华丽,而是表达意义的确切、智慧和精炼),尤其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如果没有语言美感和视觉图像的配合,是无法成其为传媒艺术的。文学的内在视像及语言美感,正是可以给传媒艺术提供非常丰富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