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玲:子牛!
子牛:你刚才叫我什么?
秀玲:子牛啊……
秀玲:要是天上那两颗最亮最亮的星星就是你和我,那该多好!
子牛:那有啥意思!吊在那难受着呢……
秀玲:老天爷让我们托生个人,兴许是让我们快活的!
子牛:我不知道……
秀玲:刚才,我看到了年轻时候的你,我喜欢那时候的你!
子牛:我也喜欢……
秀玲:我……我想,以后我们这里也会建得像城里一样!到时,你就带着我去图书馆、电影院,还有工人文化宫!工人文化宫门口啊,也有一个大车棚子……
(两人同时)一……二……三!(两人同时踢自行车,边跑边叫,秀玲摔倒躺在地上,子牛也躺在地上)
秀玲:做一个工人的家属多好啊……我做梦都想……你做梦吗?
子牛:做!在梦里我啥都干过,可是一醒来……
秀玲:你咋了?
秀玲:子牛?
秀玲:你咋了子牛?
子牛:没咋!
秀玲:你到底咋了?
子牛:就是梦醒了……(扔包,边说边开始一件件脱下衣服)有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不是黄子牛,不是劳模!有的时候,我真不想穿这一套衣服!我一看见这套衣服……我真希望自己……
秀玲:黄子牛咋了?劳模咋了?劳模就不是人吗?劳模就想说不能说,想做不能做,想恨不能恨,想爱不能爱吗?
子牛:你不懂!
秀玲:你就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俺们!俺们对你有啥不好?每天少让你吃一个馍,少让你穿一件衣服了吗?你说啊!你说话啊!
秀玲:黄子牛!你到底咋了?
子牛:我……我热!
(子牛背过身去,秀玲站住看,慢慢摘下围巾、手套,扔掉背包,慢慢走上前,解开衣服从背后抱住子牛)
子牛:咱们走吧……
秀玲:去哪?
子牛:回队里!
秀玲:不!我不回!
子牛:再说,这还有狼……
秀玲:我不怕!狼越多越好!(用力抱住)
子牛:为啥?
秀玲:狼一来,可以让咱俩更亲近……狼一走,你就又要回队里点名了,一点名,你就又是那个劳模了,我就找不到我的子牛了!子牛,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你娶我吧?子牛你娶我吧!就在今晚!(秀玲哭,子牛转身看,抱住)
[军号响]
子牛:(看着远处,慢慢分开,欲走)
秀玲:子牛?黄子牛!
(子牛停住,秀玲上前,子牛抬手,秀玲抓住子牛的手,盯着慢慢抬起,狠狠地咬住。子牛跑上高台,秀玲大叫子牛,子牛停住)
大荒野
人物:老梁头
牧牛婆
(老梁头拎着茶壶上,看到牧牛婆没来,拿起工作簿记录下)
牧牛婆:(抱着一个大箩筐上)老梁头!
老梁头:(上)来啦,你先歇会儿。
牧牛婆:(坐下,小心地查看大箩筐里的衣物,拿出烟袋)
老梁头:别在这儿抽啊!
牧牛婆:不行啊?
老梁头:不行!
牧牛婆:不行?我非在这儿抽。哎?看你能把我咋地!
老梁头:哎!我说你别在这儿抽!
牧牛婆:好好好,我不抽了还不行吗?真是的……
老梁头:这是口天然气井,要是起火爆炸呀,它抵得上颗原子弹!
牧牛婆:别吓唬俺们屯子人!
老梁头:唉,我说,你干吗非把牛赶这么远来放?值得吗?
牧牛婆:咋说呢!这儿的草好。哎?我说老爷子,我咋老看见你一个人在这看井呢?
老梁头:你打听这干啥?
牧牛婆:(笑)不告诉拉倒呗!
老梁头:原先是三人轮班倒,那两个呀是我徒弟。
牧牛婆:那怎么就剩你一个人了?
老梁头:年轻人好玩,好热闹,都嫌这口井太远,叫我把他们都打发了。
牧牛婆:那你一个人在这儿就不孤单?
老梁头:孤单?嘿嘿,说句心里话,给个县长都不换!
牧牛婆:那城里人山人海的多热闹!
老梁头:热闹?我觉得挤在人堆里才孤单呢!
牧牛婆:你这人啊!真怪!
老梁头:人的想法不同。
牧牛婆:要我看,你在这口井上也没啥事儿!说句难听的,绑块干粮狗都能看。
老梁头:你这叫啥话呀?这口井连着千家万户的取暖烧饭,离了它能行吗?
牧牛婆:那你成年成月地在井上,家里就不管了?
老梁头:家里没啥人了。
牧牛婆:孩子呢?
老梁头:都大了,各过各的。
牧牛婆:老伴儿呢?
老梁头:出门儿了。
牧牛婆:回老家了?
老梁头:啊,回老家了。
牧牛婆:远吗?
老梁头:不远,反正啊,我得去一次。俺俩儿在那儿碰头。(稍停)哎?你这老婆子咋啥都打听呢?
牧牛婆:是呀,老夫老妻了……
老梁头:这就往回赶呐?
牧牛婆:嗯。(稍停)对了,给你带了点儿去年年底腌的小咸菜,我腌的咸菜在屯子里都叫绝!
老梁头:(馋得咽口水)我就是胃酸过多,老烧心。
牧牛婆:我说你咋老嚼咸干菜条子呢!等有机会呀,我替你看着井,你回家取取东西,看看老伴儿,别像没心似的。
老梁头:哎。你买的啥呢?
牧牛婆:给儿子买的鞋,给老伴儿啊,捎两瓶好酒。
老梁头:几个儿子呀?
牧牛婆:就一个。
老梁头:没姑娘?
牧牛婆:没有。
老梁头:哎哟,那你是老计划模范了!
牧牛婆:(立刻翻脸)你这是啥话?我那个是两码事。
老梁头:咦?你这老婆子咋听不懂好赖话儿!生什么气嘛!
牧牛婆:这人老了,好多心……你说也怪,我这些年一共给我儿子买过三次鞋,回来一看,你猜咋的?
老梁头:咋的?
牧牛婆:都一顺儿脚的。
老梁头:都是一顺儿的?
牧牛婆:啊。
老梁头:咋会呢?
牧牛婆:说得也是。
老梁头:你儿子能穿吗?
牧牛婆:我那儿子可乖啦,从小就懂事儿,八岁的时候就帮大人割草,放牛。有一年我得了咳嗽病,说吃蛤蟆腿儿能治好,我那儿子就在大草甸子上大水泡子边上给我钓青蛙。哎!你知道那青蛙咋钓吗?(见老梁头不理,有点儿急)哎?你知不知道那青蛙咋钓的?
老梁头:咋钓的?
牧牛婆:找这么长一根棍儿,拴一根绳子,那绳子上拴几个蚂蚱。你听哪儿有青蛙叫,你就把棍儿伸过去,让那蚂蚱在那水里一跳,一跳。(做了个捕捉的动作)青蛙往上这么一蹿,你再这么一拎,就是一个。
老梁头:你儿子多大了?
牧牛婆:唉!算起来呀!也有三十多岁了。
老梁头:三十多岁了,还钓蛤蟆!
牧牛婆:(生气地)我说他小时候!
老梁头:你老伴儿还好喝一口儿?
牧牛婆:好喝。哎,是个烈性子。在平原上远近闻名!
老梁头:嗬!
牧牛婆:我们年轻相好的时候,他抱着我在大草原子上走了十几里路,多少姑娘媳妇羡慕得啥似的!
老梁头:哎哟!看不出啊!你年轻的时候还挺有竞争力!
牧牛婆:当然,你别看我现在,年轻的时候大辫子一甩,屁股蛋儿走起路来悠儿悠儿的,不管咋的,我老伴看着顺眼。
老梁头:哼,那是看惯了。
牧牛婆:看惯了?我成天在这儿看你,也没看出好看来。
老梁头:看不出,你家还挺和睦的。
牧牛婆:当然。谁像你老伴儿那么狠心,把你一个人扔在大荒野上,整天吃些面条子!连点儿咸菜都不给做,还自己跑到老家去瞎逛街。(老梁头摔东西)
牧牛婆:呦?
老梁头:(发火地)不许你说她坏话!
牧牛婆:看看,还是一家向着一家呀!
老梁头:哦,你吹了半天你老伴,完了就来埋汰我老伴儿,你这人……
牧牛婆:我这人咋了?哪儿点说错了?
老梁头:她死了……
牧牛婆:你不是说她回老家了吗?
老梁头:死了,就是回老家了……
牧牛婆:你看,我都说了些……
老梁头:她死了五年了。她死的时候啊,我没在家,听孩子说她老是问几点啦,我想啊,她是盼我回来……在一起过了几十年,她从来没埋怨过,直到死还给我织了双毛袜子,说井上凉……
牧牛婆:(感动地)她真是个好女人……
老梁头:以后,不会有这样的女人了……
牧牛婆:(欲走又止)对了,听说今儿半夜要下雪了。我,我给你缝了件棉袄。
老梁头:哦?
牧牛婆:要不,穿上试试?
老梁头:哎,试试,试试。
牧牛婆:试试!
老梁头:试试。
[牧牛婆帮老梁头穿上棉袄,贴在他的背上把线头咬断]
牧牛婆:来!我看看。
老梁头:咋样?
牧牛婆:大小还挺合适!
老梁头:嘿嘿,真软和,这个暖和!
牧牛婆:你呀!还真得有人管管你!
老梁头:你不是管了嘛!嘿嘿,老了老了还交了个女朋友。
牧牛婆:你还满嘴新鲜词呢,过不了今晚啊,就得下大雪,这棉衣呀,正好给你过冬。
老梁头:哎。
牧牛婆:打明儿起呀,我就不来了。
老梁头:那你明天就不来了?
牧牛婆:不来了,冬天来了。
老梁头:哦。这冬天来了跟牧牛有啥关系呀?
牧牛婆:大雪呀,会把草给盖住,这牛吃不了草。
老梁头:哦。
牧牛婆:不过明年一开春儿,我准来!
老梁头:可等你来了,我也该走了。今天我们头头来电话,说过了下月的生日,我就该退休了。
老梁头:我……
牧牛婆:你有话说?
老梁头:本来想好的话,这会儿都没了。
牧牛婆:我想,我得回去了。天太晚了,牛不好赶,真对不住了。
老梁头:你等等!(从桌下拿出一瓶酒)这瓶酒啊,给你老伴捎着。等我退休了,我去看他!
牧牛婆:我不能带。
老梁头:你怕他猜疑?
牧牛婆:不是。
老梁头:(生气地)那到底为啥?
牧牛婆:你别问了!
老梁头:我偏要问!
牧牛婆:(几乎喊起来)我啥都没有,没老伴,没儿子,是个孤老婆子,你让我把这酒捎去给谁呀?
老梁头:来来来,别这样,啊!来,坐下!坐下慢慢说,到底是咋回事?这大荒野上就咱俩人还隔着心吗?
牧牛婆:(哭着)我儿子就埋在那座坟里,在你井场的边上。那座坟都让荒草给盖住了……谁还能记得?就是我这个当妈的总也忘不了啊……他八岁那年呐,看我有病,就拿着小棍儿去给我钓蛤蟆……(两眼直直地)他就掉进那个水泡子里,也不知道扑腾了多少时候,等大伙找到他一看——天呐!我儿子圆脸蛋上沾满了泥水,小手还攥着那根棍子……我男人打我嫁过去就没起过炕,一见风就吐血,身子弱得像棵灯草,我伺候他十八年,最后死在炕上。日子苦,我就往好了想,想想总不犯法吧!这些年啊,我每天都在这荒甸子上走来走去,总盼望我那儿子能从草原里走出来喊我一声妈。后来呀,我听见了,我真的听见了,每当日头落的时候,我那儿子就从草原里走出来喊着:“妈,我要回家!妈,我要回家!”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老梁头:当娘的想儿子,这哪儿是疯了!来,不想了,咱俩儿啊,喝一杯!啊!
牧牛婆:不了,我还得把牛赶回去,不然就跑丢了!
老梁头:还来吗?
牧牛婆:不来了。过两天儿啊,村里的人要送我去敬老院。
老梁头:敬老院?在哪儿?
牧牛婆:(极力掩饰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老梁头:你不能去那儿!别走,你听我说……
牧牛婆:我知道这辈子你和我一样,心里啊就想着一个人,你想你的老伴,我想我儿子。
老梁头:那我以后在你面前再不提我老伴儿了,行不行啊?
牧牛婆:别可怜我!
老梁头:别这么说,有些事啊,你得容我想想,想想。
牧牛婆:我呀,就求你一件事儿,等过年的时候,帮我给我儿子坟上添几锹土,我这当妈的就算是谢谢你了!(牧牛婆跑了)
老梁头:你好好过日子,等我退休了,咱俩儿一块去放牛!放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