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肖凤文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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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流动的生命(4)

困惑

大学时代,作者(左一)与同窗大学生活是人生旅程中最美好的一个段落。上课时,听着教授们讲述丰富渊博的知识,就如同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下课后,钻入图书馆的书籍海洋里,天天与中外古今的文学大师们对话,——屈原、司马迁、鲁迅、高尔基、列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莎士比亚、狄更斯,等等,等等。他们深邃的思想、超人的智慧、卓越的才华、精湛的艺术,都令我钦佩,令我折服。我陶醉在阅读与吸收的快感之中,真是如鱼得水,感觉不到物质生活的匮乏,只感觉到精神生活的充实与富足。时间飞快地过去,这是一段难忘的锦绣年华。

不料,在大学二年级就快结束的时候,忽然刮来了一阵狂风,这就是现在人人皆知的反右派运动。这一年,在不知不觉之中,平静的大学校园里,渐渐地不平静起来。先是校园开始贴出各种各样的大字报,这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事物。后来,大字报上就出现了我所尊敬的一些教授们的名字,他们的名字上都被用红笔打上了“×”。再后来,就是各种各样的批判会、斗争会。

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我的一位同班同学,估且称他为C君吧,年龄比我大十岁左右,是位老大哥。他1949年前就是北平市的中共地下交通员,读书时是大学生中仅有的一名党委委员。在前一个星期,他还在全系大会上讲话,告诉大家要“和风细雨”,可是在后一个星期的全校大会上,一位党委副书记就在讲话中点了他的名,说他是“一个很坏的人”。不久之后,这个在运动初期参与领导反右派斗争的人,就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成了斗争对象。直到2000年暑假,我班举行“毕业41周年”团聚会的时候,我问C君,他的角色为什么会在1957年突然转换,他才告诉我真相:

原来那位宣布他是“一个很坏的人”的党委副书记,当年利用职权搞了一个女研究生充当“小蜜”,在学生中影响太坏,C君便在党委会上把学生们的意见“和风细雨”地提了出来。此事惹怒了那位善搞“小蜜”的副书记,他便借用不久之后开展的反右派运动,给C君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仅仅因为几句逆耳之言,就利用职权欲将C君置于死地。

可是作为C君同窗的我们,当时并不了解内幕。

C君是我佩服的人,他不仅年龄比我大,他的功课也很好,口才极佳,精明强干,我一向尊敬他,认为他是一个好人。怎么忽然之间,他就被公开地点名批判,在一万人左右的全校大会上(其中大约九千多人都不认识他,也不了解他)宣布,他是“一个很坏的人”呢?我坐在学生席上,听着这个结论,脑袋里忽然“嗡”了一声,不知所措。好像被批判的是我,而不是我的同窗C君。但我一向是个很老实很听话的学生,我仍然端坐在那里,不敢有任何反应。

散会之后,晚餐时节,我的另一位同窗W君在饭厅里找到了我。他是一位热血沸腾的青年学子,与我同龄,敢想敢说敢为,也是C君的崇拜者。他把我拉到饭厅的一角,激动地对我说:“C君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他是一个好人。我们是他的同学,也是他的好友,我们应该向党委反映,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党委不能因为听信了什么人的小报告,就把一个好人打成一个坏人。我要去党委反映,签上几个同学的名字,也把你的名字签上,你同意不同意?”我立刻说:“同意。”虽然我平时很胆小很规矩,可是为了保护一向尊敬的同学C君,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同意了W君的行动。

尊敬的读者看到这里,一定觉得我和W君都是傻子。可是当时我们一心一意想的,只是帮助同窗。

W君是个性子很急,做事很讲效率的人。当天晚自习的时候,他就在教室里悄悄地对我说:“意见我已经反映了,条子也递上去了,签上了你、我,还有×××、×××的名字。”

我说:“好。”我误以为,有了我们这几个最了解C君的同学的签名和反映的真实情况,党委是一定会慎重考虑,把C君仍然当成一个很好的人的。那一年,我与W君都只有十九岁,天真的年龄。

没想到,过了几天,就轮到W君和我接受批判了。对我还算客气点,叫做“错误”,错误的性质是“右倾温情主义”,其表现是“划不清阶级界限”,“为右派分子鸣冤叫屈”。我本来是经过全班团员民主选举产生的支部委员,现在立刻叫我“靠边站”,没有经过任何民主程序,就换成了一个“变色龙”式的“左派”。从此以后,大会小会地批判,逐渐升级,然后就由一个官太太同学D君出面,把W君和我等几个同学打成了“反党小集团”。我何曾“反党”?正是因为尊重C君这位中共地下小交通员,才斗胆向党委反映他的真实情况的,而当时我们心中的“青天”就是党委。我们何曾是个“小集团”?我们不过就是同学而已,当时我的确不懂“小集团”这三个字是什么含义。这位D君,也比我大十岁左右,是一位师长的解放夫人(解放战争胜利后将原配夫人休掉后再娶的新夫人),常常随军调动,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从工农速成中学直接升入我读书的大学,功课跟不上。C君出于好意,曾经指派我在学习上单独辅导她。我尽心尽职,直到运动开始前仍然努力地做好这一项业余工作。怎么她一翻脸,我就变成了“反党小集团”的成员了呢?百思不得其解。

随后,更令人不解的事情又发生了。在我们向党委反映意见的条子上签名的,还有一位H君,她是C君的未婚妻。比起我们这几个毛头小女、毛头小子来,她与C君的关系是最亲密的。在运动开始之前,她已被C君发展为预备党员。C君在我们面前是老大哥,说话很有分寸,在H君面前,却是坦诚交心,无话不谈的。用当时流行的说法是,H君出身不好(国民党官僚),可是她表现很好,所以C君发展了她,并与她确立了爱情关系。现在,在D君发动的强大攻势下,H君仍然想保住自己的党籍,因为党籍是保障她今后晋升的护身符。于是,当批判的矛头开始指向我们这个所谓的“小集团”时,她突然“反戈一击”了。她揭发出了C君的许多所谓“言论”,这些话语都是C君与他的未婚妻之间所说的悄悄话。D君当然立刻利用H君的所作所为,为C君的“罪行”加重了砝码,并且鼓励H君“继续革命”。

我与H君同住一间宿舍。我对她出卖自己情人的行为不齿,所以从此便疏远着她。不知道是受着D君的指使,还是她本人主动积极,在一次例行的班会上,她突然向我发难了。她曾经自称是我的“朋友”。她说:

“肖凤,你要向党组织如实汇报自己的思想。你对D君和党支部严重不满,牢骚满腹。你平时开会不发言,消极抵抗,情绪低沉,你必须正视自己的错误!”

我没想到过去的这位“朋友”会突然向自己开刀,就呐呐地说:“我没有……”

“你不要不承认。你的日记本上都写着呢!在宿舍无人的时候,我打开了你的箱子,偷看了你的日记。我注意到了,你虽然开会时不发言,会后却闷头写日记。我知道偷看别人的日记是不对的,但我这是帮助你,为了你好。你最近总是远离我,让我无法了解你的思想,我只能看看你在日记中都暴露了什么念头。”

呜呼,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我是一个“不设防”的人,所以唯一的财产小箱子从来不上锁。因为我待人胸怀坦荡,就以为别人也会如此为人。

难道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她在偷看了别人的日记之后,还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自己的行为,并把别人的隐私当成攻击的口食,以此来换取自己的“革命性”?

我实在无话可说。

什么是爱情?在我读过的书里,有马克思与燕妮的故事,有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有涅克拉索夫的长诗《俄罗斯女人》里十二月党人与他们的妻子的故事,等等。从这些故事中,我读懂了爱情的含义。

什么是友谊?在我读过的书里,有马克思与恩格斯的通信,有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双城记》里描写过的有关西得尼·卡尔登的故事,有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怎么办》里描写过的关于罗普霍夫和吉尔沙诺夫的故事,等等。从这些故事里,我读懂了友谊的含义。

可是,现实生活中的H君,却如此地对待自己的朋友,如此地对待自己的爱人,还美其名地冠以“革命”二字。当时,我年轻的心里,对她充满了轻蔑。

D君利用了H君后,并没有保住她的党籍。毕业分配时,D君把自己留在了北京的一个大部门。H君的故乡是东南沿海的一座大城市,D君却把她分配到了黑龙江省的一座小城。

当时我对发生的这一切,产生了极大的困惑。

二十余年后,春风吹回大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多少人的冤案终于得到昭雪。一天,我家忽然有人敲门,走进来的竟是C君。一看到他,20年前的那一幕重又涌上心头,我的眼泪不觉刷刷地淌了下来。他说:“因为我的事,好几位同学都受了委曲,真是对不住你们。”他虽然历经磨难,变化却不大,只是头发已经花白。我当时正在病中,立刻卧床为他写材料,在众多同学的证明之下,母校的新党委终于为他平反,为他恢复了党籍,承认了他自新中国成立以前至今的革命历史。他有一位相濡以沫的夫人,是高我一班的师姐,I957年也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发配至黑龙江,他们俩互相理解,互相安慰,互相帮助,互相支持,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路程。90年代中期,他们双双以教授的身份离休退休,回到了C君的故乡北京,住在祖传的老宅里,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他们的孩子很有出息,正在清华大学攻读学位。

且说在70年代末C君找过我的大约半年之后,一天傍晚,又有人敲我家的房门。隔着大门我就听出了这是H君的声音。我的心情极为复杂,想到二十余年前她的行为,实在不愿与她见面。可是我已不再是一名十九岁的青年,我知道她的悲剧有深层次的根源,所以还是打开家门接待了她。她也是来落实政策的。此时她的脑袋里已经长了一个大瘤子,即将住院开刀。她的生活很不幸,丈夫是当地一所中学的教师,眼睛快要瞎了,几个孩子的视力也都不好,生活非常困难。毕竟曾经是同窗,我为她煮饭烧菜,告诉了她所有在京同学的家庭住址和工作单位。她本是很聪明的一位南方姑娘,是特定的历史时代和她自己人格中的弱点,葬送了她的前程。

十九岁时的困惑,是我人生旅途中的第一课。它让我告别了大学生的天真烂漫,开始学习着冷静地观察社会。

感谢长辈的朴素家教——“好好读书”,也感谢从启蒙老师到大学教授们的辛勤教诲,我面对困惑的唯一求救办法就是——此后更加努力地埋头读书。

(为《中国作家人生历程·我的大学》卷而作,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1999年出版。又被收入《求学——寻找我的天地》一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出版。)

拒绝当播音员

“您不后悔吗?”

如今,主持人或播音员的职业,如日中天,是许许多多年轻人的梦想。

当有的青年朋友知道,我曾经坚决地拒绝从事这一行当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表示惊奇,有的人还很认真地向我提出询问说:“老师,您不后悔吗?”

他们的询问令我想起了当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负责人之一丁一岚女士(邓拓先生夫人)曾经找我谈过三次话,当时她是一位又和霭又慈祥的中年妇女,在二十一岁的我的心目中,她是长辈。她很诚恳地一再挽留我,最后,当她终于理解了我,尤其是,她的一个晚辈亲属恰巧是我就读北京师大女附中(现名实验中学)时的同窗,她也向这位同窗调查了我的情况后,她才决定“放”我。她最后对我说的一段话,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她很温柔地说:“你这个孩子很特别。别的人想尽办法要进播音组,条件不够,进不来;而你条件这样好,我们好不容易选中了你,你却不愿意干。”言语间,她的表情显得有点惆怅和无奈。那时我年轻而浅薄,脑子里想的,只是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没有想过我的行为给她带来的麻烦。多年之后,读了一位朋友送给我的写丁一岚女士生平的传记,我才知道,她与我谈话的那些日子,邓拓先生已经开始挨整了。虽然由于丁一岚女士的善解人意,体悯下情,我终于离开了播音组,到了大学教师的岗位上;可是,后来,等我年纪稍长时,我才明白,我的行为不仅是给她的工作添了麻烦,而且,我还深深地伤害了另外一位爱护我的人,关于这一点,下面再谈。

20世纪50年代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是最强势的媒体,它的覆盖面接近祖国领土的百分之百,无论你走到国土的哪一个角落,几乎都能听得见播音员的声音。它与新华社、人民日报三家,共同组成了三足鼎立的架势,统领着全国的宣传口径。电视台刚刚成立,全中国共有500台电视机,黑白的,前苏联制造,体积很大,重量很沉,而屏幕很小,且形象模糊,只能凑合着看,因为数量有限,只供应“高干”和非常著名的“权威”,凭票购买,“票”是按“名单”发放的,当然影响就有限;与今天的电视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肖凤大学毕业时所以,当我终于离开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来到了刚刚建校的北京广播学院,当上了大学教师,我的选择就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明白”。我的一位同龄人,也是刚刚大学毕业分配来此的女同事,就怀着极大的好奇心,问我道:“你为什么放着那么出风头的工作不干,而偏偏要来做这种默默无闻的蜡烛?”我知道她所说的“出风头”,是指播音员每次播完了音,都要报出自己的大名,这样做的目的在当时是为了明确每个播音者的责任,当然报名字的结果也就让听众认识了他或她。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是,虽然无法“混个脸熟”,也能混个“耳熟”。顺着这位同事的思路,我便回答她说:“我不愿意靠着念别人写的稿子出风头。”这确实也是我的心里话。她却并不理会我,继续大惑不解地说:“我要是你,就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可惜我的嗓子说话不好听,地方方言口音又重。不像你,说标准普通话,嗓子又好。你倒底是怎么想的呢?真让人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