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金惠俊教授和釜山
如果没有林非与金惠俊教授之间的缘份与友情,我大概不会有机会到釜山去。在庆祝高丽大学校中文系成立20周年的学术演讲会上,我第一次与金惠俊教授见面。他个子不高,面孔白皙,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那一天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精神抖擞。他告诉我说:他与林非相识。其实他的大名,林非也已对我说起过了。
1993年的春节前夕,我从汉城返回了北京。寒假期间,金惠俊教授和他的师弟、高丽大学中文系的李旭渊博士一起来到了北京。说来很有意思,在北京与金惠俊教授的第一次见面,竟是在王府井大街南口的麦当劳快餐厅里。这次金惠俊教授的日程安排得很紧,于是林非与他约定,那天中午在距离彼此的活动都较近便的麦当劳聚会。金惠俊教授准时来了,他的谈兴很浓,谈中国文学,谈现代文学馆,谈见过面的与尚未见面的中国作家,还谈他已经乘过的公共汽车。他的汉语说得很流利,讲话像中国人一样准确敏捷。分手时,我请他注意安全,他便开玩笑地对我说:“请放心,我在北京街头完全可以冒充中国人!”说完之后,他就迈着快捷的步伐,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之中了。正月初一的下午,他和李旭渊博士到我们家做客。韩国的民俗与中国的民俗很相像,韩国人也视春节为节日,不过不像我们的国人,认为春节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韩国人认为中秋节才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是全家必须团聚的节日。我按照中国的民俗,包好了饺子,又按照韩国的民俗,做好了年糕汤,金惠俊教授和李旭渊博士跟我们全家一起,欢度了春节。那时候我的儿子还没有飞往大洋彼岸,金教授和李博士一边与他畅谈,一边称赞他说:“这个年轻人长得真英俊啊!”1993年的春节,是儿子走前我们一家三口在北京度过的最欢乐的团聚之日。
金惠俊教授是高丽大学校研究生院的毕业生,获博士学位,现任釜山大学校中文系教授。每逢母校有什么庆祝活动和学术活动,他都必定要从釜山赶到汉城来。上面提到过,在1993年春天的一个星期日,李东乡教授带着李再薰教授、白永吉教授和我,到鸟致苑分校去联欢,将近中午的时候,金惠俊教授也和分校中文系的李海元教授一块儿赶来了,他一到,就开玩笑地宣称:“中国有句成语,不是说‘不速之客’吗?我就是那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这一年的秋天,林非应邀出席了在汉城召开的“‘鲁迅的思想与文学’国际研讨会”,这是他第二次到韩国,他与金惠俊教授又见面了。这次见面意义重大,因为金惠俊教授把他翻译的,由著名的高丽苑出版社出版的林非著作《中国现代散文史稿》亲手交给了林非。那是一本印刷得非常美丽的书,封面上的桂林山水,是金惠俊教授的一位师弟金敏镐博士,来中国旅游时在桂林拍摄的。出版这部译著的高丽苑出版社,是韩国最负盛名的出版社之一。
这次学术研讨会结束后,金惠俊教授邀请林非去釜山大学校讲演,同时邀请我到釜山去旅行。在他和高大中文系助教长张东天博士的细心安排之下,我们从汉城出发,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到达韩国第一大港口,也是韩国第二大城市的釜山。
釜山是一个海港,位于韩国版图的东南角,距离日本的大阪很近,与我国的上海是姐妹城市。金惠俊教授开着他自己的汽车到车站来接我们。釜山火车站靠近市中心,我们坐上金教授的汽车后,他就宣布:“林先生,真对不起,因为时间比较紧,我们现在直接去学校,稍微休息一下,讲演会就开始。”
釜山大学校是国立大学,面积很大,可以称其为汉城大学校的翻版。釜山大学校也是建立在一座山上,楼宇与楼宇之间也是层次分明,错落有致,也是有山,有水,有桥,有树。此时是深秋,枫叶和银杏树叶已经落满了地面,用脚轻轻地踏上去,发出“飒、飒”的声响,很有诗意。在文学院的大礼堂里,举行了中国现代文学的讲演会,金惠俊教授用他流利风趣的汉语主持了会议。正是在这个报告会的余兴节目里,我荣幸地结识了釜山大学校中文系的其他几位教授,和我国驻釜山领事馆的几位官员。
当天晚上,劳累了一整天的金惠俊教授,又把林非和我接到了他的府上,请我们住在他的家里。
他的家在半山腰上,是一座大楼里面的一套公寓,舒适而现代化。从他书房的窗户向外望去,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如果有风,树叶就婀娜多姿地随风摇曳,远处,还有一弯山峦的弧线。金先生说:“我非常喜欢这个窗口,每逢读书写作累了,就从这里望树、望山。”他有一位贤惠而聪明的妻子,还有两个可爱的小女儿,一个安静温柔,一个聪颖活泼。金先生一边让他的夫人安排我们的起居,一边就反复地对林非和我说:“请不要客气,请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
第二天,金惠俊教授全家带着我们游览市容。昨天进入釜山地界之后,我就觉得有一股带有潮气的气流,飘进了汽车的窗户里,其中还夹杂着些许海水的咸味。与在汉城市的感觉大不相同。建筑也大多是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间或也能看见韩国传统式的两层或三层小楼。金教授一边开车,一边讲解,一边聊天,还不时地加上这样一句:“好久不说中国话了,有点儿忘记了!”请想想看,一边开汽车,一边说外国话,脑子该有多么累。可是金先生似乎很轻松。他充沛的精力和过人的聪明,真令我惊叹!
最难忘的地方是海云台。我们站在海边的沙滩上,眺望远方,只见蓝色的海水与蓝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的地方,有五座绮丽的山峦,时隐时现。那天正下着蒙蒙细雨,时断时续,在烟雨朦胧之中,真是难以分辨:哪里是天,哪里是水,哪里是山。此时此刻,心情豁然开朗,真想在此地永远逗留,我又一次体味到:什么叫做流连忘返,不忍离去。
三十七、古城庆州
庆州是韩国的古都,约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是新罗时代的首都。它的历史位置有点儿类似我国的西安。说来也巧,新罗全盛时期的文化,受我国唐代文化的影响很大,所以历史文化古迹很多。韩国人一提起本国的历史,没有不提到古都庆州的。有的韩国历史学家干脆把庆州称为“没有围墙的历史博物馆”。
庆州市位于韩国的东南部,距离汉城大约有360公里的路程,如果从汉城去庆州,乘汽车沿着高速公路行走,大约需要四个多小时。我们是从釜山去的。金惠俊教授开着他自己的车载着我们去,路上大约用了两个小时。
汽车一进入庆州的地界,我的观感立刻觉得——这座城市与韩国的其他城市很不一样。它的建筑风格都是很古典的,即使是普通的民房,也都是“大屋顶”,高高的屋檐,屋脊的曲线好像是要飞起来似的,院子好像也很幽深,房子都是东、西、南、北俱全的四合院,大门都开在居中的地方,整体建筑的造型,与我国的古代建筑十分相像。去庆州的那天正好下着蒙蒙细雨,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透过汽车的车窗,向外看去,左右两边的建筑群,都会令人不由自主地“发思古之幽情”,笼罩着一种神秘和静谥的气氛。
尤其是庆州的古庙佛国寺,它的建筑更有特点。在高高的山上,有好几座佛教的大殿,佛殿的周围,都是蜿蜒曲折的山间小路,路面都用石子铺成,左右两边种满了树木,最多的是枫树,还有樱花树、银杏树、法国梧桐树、松树、柏树,等等。其中一条又长、又宽、又安静的山间小路,尤其令我难以忘怀。那一天,因为下雨,佛国寺的游人不多,山间小路上更是异常寂静。我在雨中,撑着伞,踏着石子,在两边都是树木的这条林间小路上慢慢行走,放眼看山,看那红的枫叶,黄黄的银杏树叶,绿的松柏和梧桐树叶,还有天边刚刚微露出的粉色晚霞,那感觉,真是难以用笔墨加以形容。我几乎不知道身在何方,心在何处,宛如已经到了人间仙境。我想:让我就在这雨中,散步流连于此处吧,远离开人间烟火,没有了烦恼,没有了顾虑,没有了恐惧,什么都没有,只有这美景,与一颗超脱的、飘逸的、宁静的心,从此,就天人合一,人与大自然合一,涅槃了吧?
这种心境,我在广东湛江的郊区山上,也曾有过一次。那一次,我去参观建立在山的高处的一所尼姑庵,她们的那种超凡脱俗的居处,令我十分向往。我想:仅仅是为了这一份安静,干脆就告别喧闹嘈杂的都市,到这里修行来吧。
就这样虚无飘渺地瞎想着,不知不觉间,脚步已经走到了林间小路的尽头,接近了佛国寺的大门。天空的雨,愈下愈大了,金惠俊教授让我们赶紧坐进他的汽车里。之后,他就载着我们,来到了距离佛国寺不远的一家现代化大饭店。这座大饭店的建筑风格完全是美国式的,宽敞的大厅,柔软的地毯,落地窗后边的咖啡厅里,坐着服装发型都很新潮的时髦年轻男女。这座大饭店的方圆面积不小,好像也是座落在一片山坡上,周围都被树木包围,自成一体。这里的氛围,与佛国寺的幽静、超然、古典,恰成鲜明的对照。与我所看见的庆州风格,也大不相同。据说前几天刚刚访问过韩国的日本首相,就是下榻在这座大饭店里的。
可惜的是,因为时间紧张,我们只在庆州逗留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又匆匆上路了,真正是“走马看花”,或者说是“坐车看花”。
三十八、助教长张东天博士
1993年初春,我重返高丽大学校,抵达汉城的当天晚上,系主任李东乡教授宴请中文系的教授们和助教们,一起再吃著名的韩国风味菜——烤牛肉。
在这次晚宴上,李东乡教授告知我:今年的助教长是张东天博士,另有两位助教——赵得昌博上和沈泰植硕士协助他工作。
韩国大学里的助教长工作繁忙,不像中国大学里的系办公室由专职的行政人员组成。高大中文系的助教长和助教都是在读的博士研究生和硕士研究生,他们一面攻读学位,一面处理系内教务,一面为教授做助手,如果被聘为专任讲师或钟点讲师,还要给本科生上课。其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张东天博士高高的个子,白净的面庞,戴着一副眼镜,言谈和举止都很文雅。是位典型的书生。他聪明好学,汉字写得很有风骨,文章和书信也都写得有水平,很富情韵。我原以为他曾到过中国留学,其实没有,他只是勤奋努力,精益求精,才有了今天这样的成绩。后来听金惠俊教授告诉我,才知道他的父亲是韩国最著名的书法家之一,原来除了他的个人勤勉之外,还另有家学渊源这层原因。
他对工作非常认真负责,系里的教务安排得有条不紊。而且心细如丝,对人照顾得十分周到。最难忘的是去釜山的那次,张东天博士事前为我们买好了火车票,当天又在拂晓时把我们送进汉城火车站,安排我们吃早餐,又为每人准备了一份便携式的肯德基午餐,然后,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三张小卡片,交给林非、我和另一位中国教授,每人一张。这张小卡片上两面都写着字,内容相同,一面是中文,一面是韩文,内容如下:“我们是从北京来到韩国的中国教授,现在从汉城去釜山,目的地是釜山大学校文学院中语中文学科,请您帮助我们抵达那里,非常感谢。”张东天博士知道我们都不懂韩文,担心我们在路上遇到难题,需要求助,他就细心地为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张这样的“双语种”卡片。安排好了这些事情之后,他又把我们送上月台,送进车厢,把书包、旅行袋统统安排好,然后就站在月台上。我们劝他回去,他不肯,一直等到列车启动徐徐前行,他还站在那里,向我们鞠躬挥手告别。此情此景,就像雕刻一样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他的细心,他的周到,他的多礼,他待人的真挚至极,实在令我感动。
他的助手赵得昌博士,是一位农家子弟,朴实、憨厚,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曾亲切地对我说:“老师姓赵,我也姓赵!”真的,如果用中国惯用的说法,同姓之人,五百年前本是一家啊!
他的另一位助手沈泰植硕士,也是一位典型的书生,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型,带着一副近视眼镜,举止斯文。沈泰植的父亲是国会议员,在韩国很有社会地位,沈泰植可以算是“高干子弟”了。但是在他的身上,一点儿“骄”、“娇”之气都没有,他刻苦攻读,朴实无华,对待老师谦恭有礼,对待同学谦虚和蔼,是一位很可爱的青年学者。他的妻子秀气娇美,是他在高大中文系本科读书时的同窗,刚刚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我们戏称他为“孩子爸爸”,因为他本人还像一个大孩子。
这三位助教与我共事整整一年,无论从教学方面还是从生活方面,他们都对我这个“外籍教师”给予了细致入微的关照,我与他们之间也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